陆拾叁.梦中仙
小说: 被装成书生的军阀少爷包养了 作者:司戚 字数:2347 更新时间:2021-06-30 17:25:14
有时,有时令冬华会觉得——
觉得柳尚遇便是这话本中的死神信使。
如此时,他看见清隽青年站在他面前,不愿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是垂着眼眸接过一封溅了血的书信。
展开第一眼,他便认出了谌少帅的字迹。有的暗示,心里有数时是会逃避的,除非它直直朝心口撞过来,逼人正视。
因而他即刻红了双目。
单第一句卿卿如晤,方知温存无限。那其中是多少凝炼到极致的柔情、无奈、歉意和缱绻,是百般欲言又止下,克制又克制的落笔相思。
谌宗泽的笔下,好似是另一个军营和战场。月静云淡,风更温柔。
他说,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十六个字间,又复现了那一年的糕点、糖水、白雾,和喧嚷市集里,他满身斑斑驳驳的昏黄灯光。
而这些美好的难忘的,终将在每一年,被同样的相似的市集唤醒,成为令冬华年复一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人世凶险,谁还能陪他舍命走一程?
往后年年岁岁的冬至,亦再没有全是铜钱的圆子。十年八载又十年八载,无人替他续上。
一切温情脉脉的话语,却缺失了主人,孤零零无依无靠地飘荡,叫人心一时空过一时。
怎么办呢。他茫然地,徒劳地试图把那个在过往里飞逝的自己抓住,又不知真的抓住了该做什么。他的世界像褪漆的故城,一层一层落了颜色。他要怎么办呢。
倘若谌宗泽去得早些,可称是他心口一捧清明白月;若晚些,他心头朱砂也该被磨散了。偏巧是在这个当头,少帅应约而终,这算什么呢,如鲠在喉那根永远拔不出的刺?
当真要恨死这种不明不白。
最终他回忆的碎片,硬是拼凑成暧昧不清一团虚影。谌宗泽鲜活而模糊的面容藏匿雾后,冲着他,笑嘻嘻喊一声姐姐。
那团虚影仿佛把令冬华扯进了某个梦境,梦与实间,谌宗泽像意气风发,又像苦中作乐。判断出他的口型前,令冬华揣测他要说什么,“忘了我”是否显得太俗?
末了似乎有个声音,跳过耳朵,跳到他心里,说的是:“我想你,又再也不想见你。”
令冬华凭此蓦地看清了,他溢满笑意的眉心凝了一点阴晦郁结,读懂了他的潜台词绝非舍不得。忽又见他上前来,好像塞了什么在自己手中,掌心一冷。
旋即他醒来,把手从眼前放下,慢慢展开,对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湿润手心愣了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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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的金陵城,先等到了十六年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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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十六年,临安。
春分时节,金陵即将攻克。柳尚遇最后还是选了带令冬华走,歇脚到战事暂定的临安。枝叶抽展,桃苞嫩粉,他在西湖边上,替令小公子斟开一壶茶。
然而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令冬华整个人都像是一潭死水,彻彻底底没了波澜。
看了柳尚遇手足不安的模样,虽不为所动,他却也随意展了展眉:“我报复不了你们。……跟他没关系,我哪儿能有这么喜欢他这人……”声音睡着了似的低下去。
柳尚遇捂着他的手。西湖的仲春绝说不上冷,可他捧了许久,那双手仍然是能掉冰粒子一样的寒。
“冬华,”好好的嗓子熬得跟玉被石子儿磨过一般,“我不信你不知我对你的心思。若不知,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我现便要你知道。”
他说:“我钟意你。这钟意穿过十年,已经渗进了骨子里。现今你再想一想,我能不能明白你看谌宗泽的神采?”
听着憔悴,他说得却无比平静,好似不是自己一手谋划,步步为营将谌将军的长子推进了末途,而自己心之所属正为此伤神。
从来是那么善于置身事外地,将自己连同别人剖析透彻的一个人,偏偏才醒悟,十四年时与名伶重逢的自己,脸红和心跳都是真的,无关设计。
“所以我同你抱歉,你全当是城门开外六里公校的柳先生,害死了你喜欢那位,特来赎罪。这样,你受不受?”
语气如同那日抖出自己喜欢男人似的波澜不惊,一下逼得令冬华耳尖刚冒出新红,脸颊又刷白。
沉吟片刻,他把自己团小了一圈,微微阖着眼道:“我明白了,柳参谋。可你如今晓得没有——你找错人了。”再睁开后,他眼中一片清明,“谌宗泽从来就是不喜欢男人的。”
只阴差阳错,得偿所愿。
他轻轻将手抽出,指尖发颤,右手缓缓盖在左手上,像只两翅交叠的白蝴蝶。然后他又开始说话,此时尚还清亮的声音也似残蝶扑翅,打着轻微的战栗:
“他偏要在这个关节点……走了,我还能忘?他人走,我半辈子怕都搭上去。可他落得自在,我却不甘心又如何。”颜色惨然。
“嗳,换我同你讲故事了。”令冬华把脸埋进手臂里,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从前我喜欢看些杂本子,你知道。新本子要卖出去,就得比旧戏折再扣人、夸张,故事也颇有意思。”
“那回我读的讲侠客千金的情事儿,说什么男的往日一个对一群,女的为逃婚离家出走。她落难遭了劫,男的为英雄救美,顶着仇家害的重伤跟人打到惨胜,只留了一口气。往后我没看,你都能猜到,无非是愈危险愈相爱,最后女的帮男的报了仇,男的当了官,两人结了婚。”
“可竟还没完。”他把两只手分开,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桌上纹路,“直到过了日子,千金才发现自己原来过不惯,侠客瞧那明珠儿也多多不顺眼。他们爱的是危机四伏里旁边那位,其实实在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你看,生死的交情,一旦过蒙拔高到共度余生,说散就散了。”
似乎悟了他未出口的话,柳尚遇的眼睛在春熙下映出些许水光。但他并无打断他人的习惯。
一声柔柔叹息落地。“你该懂了。谌宗泽他从来活在一座海市蜃楼里,他爹发火是地陷,兵卒嘲讽是天塌,风声鹤唳即刻草木皆兵。他躲到戏楼觉得这是避难,亲近我是宣示性子。可那臆想的险情只在他独个儿的世界里,我看不见,一开始只觉同他在一起有意思,久了想是动心也无妨。”
“所以——我要过好长时间才明白:他看我如男子时,不会喜欢我;会喜欢我时,看我如女子。可以是杜丽娘,可以是崔莺莺、李香君等,到了后来,苏三、虞姬也无不可。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个捱过难关的美丽女人。”言及此,令冬华方知胸口还残留了焦躁不甘的跃动,“我该不该知足?我只觉大梦初醒。”
柳尚遇静静听。他心中本是广阔河山于夜幕默然静卧,等来了十六年的盛春旭日东升,它绿树葱茏、海浪翻涌。接着在山巅上,悄声无息又确凿无疑地,坠下一颗来自旧岁的微小星辰,砸平了山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