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霄真人接着问沈则绎，“徒儿，你从前在西天听富楼那说法，记得最深的一句是什么？”

沈则绎的面色变了几变，澹台嚣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衣袖下面攥紧了蒲团。他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上天……有好生之德。”

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澹台嚣不明白他这种古怪的情绪从何而来，又听清霄真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上天有好生之德。这话没错。”

沈则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瞥了旁边的澹台嚣一眼又不说话了。

一瞬间他的思绪飘荡回了两百多年前，那时他还是西方教的弟子。

四大部洲之外的两大金刚山之间，常年黑暗窈冥，日月光照不及，八大地狱即在其中，各有十六小地狱围绕。

那天他闯进了根本地狱，想亲眼看着凶手的魂魄在地狱受遍千番酷刑，却从秦广王那里得知凶手的魂魄根本不曾到此。

沈则绎红着眼睛问他，“为何？！”

秦广王很为难，“地藏王菩萨要超渡所有鬼魂，恩准它们在世虽曾犯过错，但只要真诚忏悔改过，便可免于受诸苦刑。”

沈则绎又指着下面的刀山油锅，“这里不是还有魂魄在受刑吗？”

秦广王：“它们都是没有诚心忏悔的。”

于是沈则绎又不管不顾地闯到了地藏菩萨面前。

檀陀地藏化地狱道，手持人头幢，面前密密麻麻跪了无数奇形怪状的鬼魂，一个个俯首帖耳，像钉在地上的木桩子似的动也不动，静听佛法。

“若诸众生，恶业同造，入阿鼻狱，受无量苦，经无数劫……”

沈则绎一跃而起，随手一道弧形金光直接把地上一片鬼魂轰飞了，沈则绎落在腾出的那片空地上，正对着莲花台上坐着的地藏菩萨。

他质问道：“菩萨也知《楞严经》中说‘若诸众生，恶业同造，入阿鼻狱，受无量苦，经无数劫’，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在此度化这些本该下地狱的鬼魂！”

地藏菩萨道：“我曾在佛前许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如来便命我镇守阴曹地府，超度亡魂。”

“地狱本就不该空！”沈则绎道，“菩萨，地狱永远不会空。这些魂魄造诸恶业，在人间还能逍遥快活，死后本就该受到恶报！否则，岂不是对那些积德行善之人太不公平了？”

地藏菩萨念了句佛，问他道：“你可知第一层地狱一年即是人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到了那里要受刑足足一万年，每一层地狱的时间依次倍增。鬼寿尽后，生于畜类中，畜类命终，才有可能投于人胎，且还要受人间无数困苦余报，其往往再度作恶，以致重又堕入地狱，生生世世循环往复，无有出期。”

沈则绎冷冷一嗤，道：“难道不该如此吗？”

地藏菩萨缓缓摇头，“你以为地狱是正义的伸张，但它也是人心最阴暗一面的展露，是最黑暗污秽的罪恶。我佛慈悲，上天好生。”

沈则绎咬牙道：“弟子不明白。”

地藏菩萨道：“何为菩萨？有觉悟之众生也，能觉悟众生之众生也。你尘缘未了，无法超脱六界之外，并不适合西天极乐净土，早些去吧。”

他看着沈则绎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接着道：“日光地藏化天道，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恼，你可在那里许下一个心愿，也算没有白来一遭。”

清霄真人的问话拉回了沈则绎飘远的思绪。

“时至今日，你的想法有何变化吗？”

沈则绎抬头望望三清塑像，复又低下头道：“弟子依旧认为恶人当有恶报。六道之内众生有情，自然无法超脱生死爱恨，佛祖菩萨已然在六道之外，弟子达不到那个境界，也不想达到。”

“但你那时还是选择向地藏菩萨求助了，尽管你知道这样未必是对的。”

沈则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有些情况下……不一样的。”

澹台嚣在旁边一个字也听不懂，越听越着急，忍不住道：“师尊，弟子在天上……”

清霄真人道：“为师都知道了。你自己去元始天尊塑像后面找吧。”

“……哦。”澹台嚣站起来从元始天尊和道德天尊中间钻了过去，片刻后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珠子出来了。

“困龙珠。”清霄真人看了一眼便道，“师祖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澹台嚣毫不客气，往怀里一塞，紧接着手僵在了原地，嘴张成了鸭蛋，“师祖？”

不会吧，那人看着比沈则绎还年轻。

清霄真人笑了笑，道：“看来师祖很喜欢你，你眉心的那朵莲花也是他给你点上的。徒儿，你命不该绝。”

澹台嚣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眉心，没什么感觉。

“该去上课了。”清霄真人提醒他道。

澹台嚣回过神来，忙道：“哦，是，师尊，弟子告退。”顿了顿又敷衍地补充一句，“大师兄，我走了。”

澹台嚣走后，清霄真人感慨道：“七千万年了……还真有些等不及，想知道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且看他是修佛成魔，还是修魔成佛。”

沈则绎道：“弟子当初也想过将他送去西方净土，但实在放心不下。”

清霄真人笑道：“无妨。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本是一家。他眉心点上了那朵莲花，已经足够了。”

沈则绎：“那么，师尊，时沫沫的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受命混进紫云教，是冲着澹台嚣来的。趁着你去九云山修补月华瓶的那两天，她肯定在雁过处做了不少事情，你应该发现了吧。”

“是。”沈则绎点点头，“不过她什么也没找到，那些东西弟子早就交给四师弟保管了。”

“往后紫云教新来的男女弟子都要严查身份，不可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纪子显一直想将为师取而代之，盯咱们盯得很紧。到现在你师祖也没别的话传来，那意思大概就是此事结束了……怎么说也要顾及托月娘娘的面子。”

沈则绎还是有些担忧，“可若是这样结束，难保不会再有下一次。”

“所以你师祖在澹台嚣眉心点了一朵莲花。鸿钧老祖将鸿蒙轮回莲赐予接引道人，后来这十二品莲台就成了如来法座。那时节二教便有约定，道家眉心点了莲花的修士都是因果修士，既然佛祖慈悲，那么如来就要护他们不入轮回。”

沈则绎沉思许久，问道：“虽然弟子从不认为所有罪孽都配得到原谅，但弟子有时还是偶尔会怀疑，难道这个想法真的错了吗？”

清霄真人答道：“佛是‘无我’，而‘我’只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那就够了。”

沈则绎若有所思，叩首后静静告退。

澹台嚣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自己眉心的莲花，很漂亮。花瓣舒展精致，红红的，但又不是女孩子那种娇嫩的红，而是带着那么些霸道的英气，很衬自己的肤色。他很满意。

这才放心下来，看了看时间，赶紧往寂云真人那儿去，现在该是练武的时候了。澹台嚣打算问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会飞——从天上掉下来的惨痛经历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心理阴影。

但今天寂云真人没让他练剑，而是让他一来就开始打坐。打坐是很基本的习武入门方法，澹台嚣最开始的时候就天天打坐，腰酸背痛了也要闭眼直挺挺坐着，头发丝都不能动一下，这就让他痛苦得很，甚至宁愿拆招的时候被寂云真人打趴在地上。

寂云真人在旁道：“不动心，数息，破生死关，这是打坐的三个要点。别以为你已经掌握了，早着呢。”

澹台嚣小声问：“师父，要到什么程度才算掌握了呀？”

“在这儿坐一天也如同一眨眼，你就掌握了。年轻人，心浮气躁是成不了大器的。”寂云真人说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背直起来！”

“弟子没有心浮气躁嘛……”澹台嚣小小声说。

寂云真人打量他两眼，道：“是吗？那你起来，与我拆招。”

澹台嚣马上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精神抖擞地捡起手边的剑，和寂云真人面对面站好。

寂云真人随手掰了根树枝，率先发起攻击，澹台嚣也挺剑迎向他。寂云真人的树枝和澹台嚣的剑刃碰撞在一起，树枝居然也没断，反而在一瞬间碰撞出了无数火星。

寂云真人手腕一旋，树枝跟着手兜了个圈，反手就把澹台嚣掀了出去，澹台嚣在半空全旋了好几圈，落地前被寂云真人飞身过去稳稳接住，这才没摔出脑震荡。

但澹台嚣没有认输，他再次退开几步，用同样的招式刺向寂云真人。这次寂云真人反击的时候他迅速躲开了，可又没防住下盘，被寂云真人一个扫堂腿撂倒。

两次都是一招趴下，澹台嚣毫不停顿，第三次发起进攻。他出招时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一晃而过。

寂云真人没接他的招，澹台嚣来势汹汹，寂云真人只轻轻一挪步便分毫不差地躲开，澹台嚣碰都碰不着他一下。渐渐的，澹台嚣开始气息上浮，手忙脚乱，出现了心动气散之相。

“你着急了。”寂云真人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边躲边开口，“澹台嚣，你现在每一次出招都会露出致命的破绽。切记不论何时，心不可急躁。”

澹台嚣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很难过，闷不吭声地坐下继续打坐。

寂云真人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澹台嚣眉心那个原本黯淡的莲花亮了起来，开始发出一阵阵幽暗的微光。

“这孩子杀心极重，他自己却不知道。”寂云真人心想，“原来掩日仙君是这个意思，要用这朵莲花压制他的心魔。但愿真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