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的时候离晚饭的时间还有一阵，大家可以稍作休息，澹台嚣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这些小弟子都是十个人住一起，但房间并不小，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拥挤逼仄。一个人一个小床，挨着左右两面墙一边五个依次排开，正对门的是三扇大窗户。澹台嚣的是进门左边靠墙的那个。

他回来的时候房里还没有人，澹台嚣坐到自己的床上，把床边小柜子拉开，掏出里面的困龙珠，拿在手里仔细看着。

他没有在书上看到过这个东西，清霄真人也没告诉他用途，这玩意儿看上去像颗黑色的夜明珠，但几乎没有重量，放在手心里跟一团纸似的。

困龙珠，顾名思义……困龙的？

澹台嚣刚把困龙珠放回去，房门开了，几个师兄弟一窝蜂涌进来，甘千峰和孟晚元走在最后，一进门就下意识往澹台嚣床上看去，看见他就坐在那儿，两个人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乐颠颠地跑过来问他天上是什么样子。

澹台嚣实话实说，二人都有些失望。

随即甘千峰又问他，“澹台，你眉心怎么多了一朵花？这不是女孩子打扮用的花钿吗？噫……你好臭美哦。”他拉长声调取笑澹台嚣。

澹台嚣无所谓地摸了摸眉心，“不好看吗？这可是师祖给我点上的。”

甘千峰嘴张了半天，剩下的吐槽硬生生憋了回去。

“你还见到了师祖呀？好羡慕你哦。”孟晚元说，“师祖长什么样？”

“很年轻，很英俊。”澹台嚣边想边说，“嗯……比大师兄还要英俊，还要年轻。”

一听他们在说掩日仙君，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争相询问。

“那师祖是不是还和你说话了？他脾气好不好？”

澹台嚣：“他说我和他有缘，还送了我礼物。脾气很好，很温柔，我不认识他，没有对他行礼他也没生我的气——比大师兄脾气好，比他温柔多了。”

“他为什么要给你点一朵莲花呀？为了让你更好看吗？”

澹台嚣：“我不知道哎，可能是他太喜欢我了吧。而且我已经够好看了不是吗？除了大师兄，其他人应该都这么觉得。”

……

澹台嚣今天好像格外有耐心，破天荒回答了每一个问题，而且每句话都要顺带拉踩一下无辜的沈则绎。

孟晚元听着听着就笑了，问他，“澹台师弟，你是不是对大师兄有什么意见？”

“我哪儿敢呀。”澹台嚣说着轻轻哼了一声。

晚上的晚课所有人都是一起的。澹台嚣的进度比其他人快出了几十年，他的其他课都是一对一辅导，但晚课例外，因为夜里人的精神没有白天饱满，阳气衰弱，不适合学太深奥复杂的东西。

所以晚课很温柔，大家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听长老讲故事而已，偶尔也会有前十里的某位师兄代班——毕竟讲故事这种事长老们大多嫌无聊。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一只兔子两只兔子的睡前童谣，都是和修仙有关的，把从盘古开鸿蒙以来发生的一切，以及所有排得上号的神仙们的故事一一细数。

今天代班的是陆子容，他看了一眼记录，便接着上次的尾巴，开始讲哪吒的故事。

“上次五师兄给你们讲到了咱们的玉清原始天尊出场，前往西昆仑听鸿钧老祖传道。好，接下来哪吒就要出场了。当时的他还是灵珠子——也就是一颗珠子。”

澹台嚣听到这儿皱了皱眉，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困龙珠。

“灵珠子有识，却无缘得道，于是原始天尊帮他投胎转生，做了陈塘关李靖的儿子。他长大后拜在了太乙真人门下。”

“……最后，哪咤割肉剔骨以还父母，作为人的魂魄散去，作为灵珠子的真灵就往太乙真人那儿去了。原始天尊拿出鸿钧老祖赐给他的白藕，着太乙真人为哪咤重塑莲藕身。”

故事讲完了，照例要评论几句，陆子容想了想说：“唔……哪吒是个例外，你们可不能学着他没事儿割肉剔骨，会死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得到个全新的肉。身。”

陆子容早已口干舌燥，迫不及待要溜，便见一向好学的孟晚元举起了手。

陆子容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还是很和蔼可亲，“说吧。”

“四师兄，人死了要得到全新的肉。身竟然这么难吗？我之前听过民间的传说，都说神仙可以凭空变出任何东西，我还以为真的是随手一指，一个人就站那儿了呢。”

陆子容：“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确可以随手一指就变出一个人，但这个人并非有血有肉真正的人，只是一个空壳子。它可以听主人的吩咐做事，但除了有个人的外表，它和其他有灵性的法宝是没有区别的，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们也不能把死去的魂魄放在这种空壳子里面，这样做这个人并不会活过来，因为承载魂魄的只是个容器，不是实实在在的肉。身。”

“那哪吒的白藕身也不是肉。身呀，他为什么可以活过来？”

“因为白藕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它也是有灵的。但并不是随随便便从荷塘里挖个藕出来都行，你们可别去糟践后山的荷花。”

陆子容又准备走，这时候又有一个人举起了手，他往那儿看了一眼，顿时一阵胸闷。

澹台嚣问：“四师兄，既然不能凭空变个空壳子出来，又不是谁都有个鸿钧老祖给的白藕，那能不能直接用活人的肉。身呢？”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这个问题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嘴里问出来太惊悚，陆子容都忍不住动了动眉头，而后很快克制住了，温声道：“这是鬼仙的修炼法门，他们属于清灵之鬼，而非纯阳之仙。此举有违天道人道，为世人所不齿，也是五仙之中最低等的。”

“那么，鬼仙其实还是鬼，不是仙？”

“某种意义上，没错。”

澹台嚣接着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他们算进五仙之中，并且诸天仙神也不动手除掉这种有违天道人道的鬼呢？”

陆子容道：“因为并不是所有鬼仙都是通过害人而得道的。”

“他们中有的是修道之人还未成仙便寿数已尽，死后出阴神，于阴中超脱。这时候他们不是活人，不是普通魂魄，也不是正统之仙，哪里都不接纳他们。于是鸿钧老祖做主，给了他们‘鬼仙’的名号，位列五仙之末，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安慰。”

“有的修士没有走上正途，而用一些歪门邪道企图速成，再加上过于执着，近乎走火入魔，导致自己形如槁木、心若紫灰，这时也可能出得阴神，离了自己半死不活的躯壳，也算是鬼仙。虽然害了自己，却没有害人。”

“最后一种情况才是我说的违背天道人道。在修炼之时，有的人出于种种原因，自知今生修成已无望，于是想出了几种投机取巧的方法，主动出离阴神，留着下辈子继续修炼。”

澹台嚣追问道：“有哪些方法？”

陆子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头从何而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

“主要有投胎、夺舍、借尸、转世四种。”陆子容不愿再多说，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好了，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忙不迭跑了。

其实澹台嚣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这种情况违背天道人道。

夺舍他可以理解，别人活得好好的，你把人家的身体拿去自己用，换了谁都不愿意。但是投胎和转世有什么错呢？那明明只是给自己一个全新的生命罢了，而借尸……反正人已经死了，用一下尸体不至于十恶不赦吧。

但陆子容显然不想回答他了。澹台嚣耸耸肩，不再多想，跟孟晚元甘千峰一块儿回去睡觉了。

这天晚上澹台嚣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烙了半个时辰的煎饼，这才觉得身体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他来到了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院里养着几条狗和一群鸡鸭，篱笆栅栏歪歪扭扭地围着，木门打开了，七八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女就站在门口。

他们好像在和院里的人吵架，澹台嚣转头，看见一男一女，情绪都很激动，看样子像是这里的主人。

澹台嚣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视线再度转移，澹台嚣又看见两伙对立的人中间的地面上凌乱地堆着一堆家禽的尸体，这些鸡鸭鹅都被开膛破肚了，内脏掏得干干净净。

这是在干嘛？送礼吗？

他身后的女人撕心裂肺地，一边跺脚一边喊叫，“你们要干什么呀！乡里乡亲的，非要把我儿子也挖了心肝才满意吗？！”

她跺一次脚喊一个字，活像嘴巴长在脚上。

“哦哟哦哟，你还有理了！你儿子干这种事是头一回吗？之前几次都不跟你们计较，这回说什么也不能算了！”一个大婶叉着腰也开始跺脚。

澹台嚣看着都腿麻。

为什么女人吵架总喜欢跺脚？

澹台嚣身后的女人都破音了，跟水壶开了似的，“我们都说了赔钱！赔钱！！你们滚出去！！！”

“赔钱，你倒是拿来啊！”壮汉指着地上的家禽尸体，“我们家下蛋的老母鸡，肚子里的蛋都让他掏出来了！你们家两口子生了儿子不教，他以后早晚蹲大牢！”

另一个妇女接着说：“还说什么呀，他家只管生不管教的！那个大的丫头前两天不才大着肚子回来吗？没出嫁就失了贞洁，她居然有脸活着？可见这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不跺脚也不嚎叫了，她开始不停地哭。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是我儿子调皮不懂事，大家都是乡亲，又都沾亲带故的，你们再宽容一次，我们保证不会再出这种事了。我们现在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一个月之内一定赔上，可以吗？”

哦，看起来他们是我父母。澹台嚣麻木地想。

听着女人哭，男人低声下气求情，澹台嚣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只觉得所有人都好吵。

杀了他们，就安静了。他对自己说。

澹台嚣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梦里那个孩子的心理活动，还是他作为一个入梦的旁观者在喃喃自语。

紫云教静谧的深夜，十个孩子都睡得香甜，呼吸声悠长缓慢。

澹台嚣面对着墙，身体蜷缩成一个防备的球体，睡梦里眉心紧锁。

突然，一双眼睛在他枕边睁开，于黑暗中亮着幽微的光，仿佛夜里群狼在捕食，而猎物正是沉睡的澹台嚣。

“杀了他们，就安静了。”

一个声音在澹台嚣耳边轻轻响起，带着危险的蛊惑。

澹台嚣轻轻抖了抖。

同一瞬间，他眉心的莲花闪了一下，眼睛和声音似乎很害怕，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