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沈则绎也从不怎么安稳的睡梦里醒来，他干脆披上衣服开门出去，坐在院里的石桌边，仰头望着天上银河璀璨。

他从小就很喜欢看星星，认识所有星宿，还懂那么一点观星之术。于是后来他给自己的两个小识神分别取名叫沈星波和沈星洲。

西方教是没有“识神”这一说的，但当年的修为还是给他带来了两个独立的识神。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性格差别很大。最开始沈星波随了沈则绎，比沈星洲沉稳得多，那小眉毛一皱，冻人的样子和沈则绎如出一辙。

但后来它就很少皱眉了，也很少冻人了。大概是沈星洲的影响力更强吧。

其实许多人都很好奇，沈星洲那种跳脱偶尔缺线的性格从何而来，沈则绎本不是活泼的人。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沈星洲……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离开西方净土之后，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身上的盘缠不多，随便在路边找了个茶棚坐下，抱着一壶茶仔细琢磨今后的人生。

沈则绎是清霄真人养大的，但清霄真人一直没给他紫云教弟子的身份，也没有教授他道法。他十几岁的时候遇上西方教的使者于红尘中寻找西方有缘人，说他与极乐有因果，清霄真人也非常支持他去。

可现在，地藏菩萨又说他尘缘未了，他也开始糊涂了。

“不然，我还是去紫云教吧。”沈则绎暗自思忖着。

只不知是什么尘缘，如何就未了了。

正发着呆，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沈则绎抬头一看，天上一下子阴云密布，眼见着要下雨了，是夏季最常见的雷雨。

茶棚的伙计开始收外面的桌椅和伞，沈则绎遂进店坐下。刚刚安置下来就听“轰隆”一声，雨连个缓冲也没有就刷地倾倒下来。

原本坐在外面的客人都进店了，店里人本来也不少，这会儿一下子满了，零散的客人只能凑一桌挤挤。

沈则绎这会儿换了常服，也没戴佛珠，但头发还没长出来，头上的戒疤也一眼就能看见。大概是出于敬重，他左右两边都没人坐，宁愿站着也不想挤着他。

沈则绎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一个人霸占一条板凳的感觉挺好的，但他想了想，还是准备自己起身站一边去，免得谁坐他旁边不自在。

虽然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这种善意带来的孤立还是让沈则绎不怎么受用。

还没等他站起来，左边突然凑了个人过来，一屁股就坐下了。左边靠墙，有点挤，他于是顺手把沈则绎往右一推。

沈则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茫然地被推开了，半天才想起来转头看向那个人。

同桌的几个人好像都被这一幕震惊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居然有人敢冒犯高僧？不怕遭报应吗？

他自顾自边吃花生米边喝酒，懒洋洋地斜着眼睛觑了沈则绎一眼，说话的声音像哪家出来玩的小少爷，清朗中透着一点绵软。

“看我干嘛？凳子不就是给人坐的？”

沈则绎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他最不喜没有教养的人。说一声他就会挪开，上来就推人，这算什么？

雨很快停了，店里的客人陆续离开。沈则绎喝完了茶，在桌上放下几个铜板，站起来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店里伙计赶了上来，拦着他道：“哎哎，这位大师，您茶钱还没给呢。”

伙计带着客气的微笑，应该是觉得他是忘了，而不是故意吃白食。

沈则绎转头看向刚才的桌子，桌上果然空空如也，那人独自坐在那里，靠着墙望着窗外，满脸写着无辜。

沈则绎：“……”

他这会儿要是说我给了是被那个无赖拿走了，然后三个人为了几个铜板在这儿争来争去，想想都头疼。

于是沈则绎吃了这个哑巴亏，又拿出铜板来，放到伙计手里，微笑道：“是贫僧浑忘了，施主多担待。”

多年习惯了，一时还改不了口。

伙计连声道“无妨”，回去招呼余下的客人了。

沈则绎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喜欢用冷漠处理一切不高兴的事，这次自然也一样。他走出店外，抬头看看天色，生怕半路又下雨，便加快脚步往最近的客栈而去。

他还没下定决心去紫云教找清霄真人，一是不确定清霄真人是否愿意收他，二是，被赶出来实在丢人。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客栈开了房间住下，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沈则绎长长地出了口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继续思考往后。

没一会儿门被敲响了，沈则绎以为是来送热水的伙计，直接开了门，然后再度无语凝噎。

其实这人长得很好看。身量挺拔修长，一袭玄衣干净利落，剑眉浓黑飞扬，看起来嚣张得很。

他人跟眉毛一个脾气，看沈则绎开了门，又是一把推开他，跟回自己家祖宅一样毫无心理负担地走进去，大喇喇拉开椅子坐下。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刚才的酒钱还是你给的。高僧不是都很心善吗，喜欢损己利人，你借我一点呗，我肯定还。”

他的尾音听上去软软的，好像每句话结尾都要糊一把蜂蜜似的。

沈则绎：“……”

片刻沉默后，沈则绎木然道：“我不是高僧，我已经还俗了。”

“哦……怪不得你没穿僧袍。”他上下打量着沈则绎，“我就要一两银子，行吗？”

“不行。”

“那，给我买点吃的？”

“不。”

沈则绎还站在门边，指着没关的门，明示他出去。

他噘了噘嘴，走得还是挺干脆。

沈则绎关门的一刹那，听见外面的人撂下了一句话，似乎是自言自语。

“没人愿意帮我，我只能点石成金咯。”

沈则绎“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下楼退房准备离开的时候，柜台里的老板、老板娘正和两个伙计对着钱罐子嚷嚷。

“怎么是石头？哪里来的石头？”

“不知道啊，谁放进去的？”

“老板娘，我一直在这儿坐着，没外人动过。”

点石成金的效果只能维持两个时辰。

沈则绎瞥了一眼他们从罐子里拿出来的小石头，默默过去结了房钱饭钱，顺手从自己钱袋子里拿了差不多大的银子，塞在柜台上的账本底下。

刚要走人，一抬眼又瞥见那无赖从楼上走下来。

看样子他昨晚也住这儿，还吃得挺饱，打着嗝下来的。

沈则绎的厌恶到了极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狗皮膏药黏上就轻易撕不下来，无赖跟了沈则绎一路，却总能在他回头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沈则绎自然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沈则绎咬了咬牙，用多年潜心修佛得来的涵养和心胸尽力忍耐。

他已经决定要去紫云教了，但他毕竟是拜过西方教的人，为了表示诚心，他要用双脚自己一步步走过去。

虽然清霄真人未必会知道，他也不会主动说，但天地能看见。

沈则绎的脚程快，出了这座城，穿过一片坟地，很快就能到下一座小城。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下来，但已经暗了下去。不过沈则绎走在坟地里自然是不会害怕的，只是在心里默默为这里沉睡的魂魄诵经超度。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

入眼的一个墓碑已经很脏了，上面的字都看不见了，杂草丛生，显然是多年无人扫墓上坟的。

沈则绎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蹲下来拔除杂草，拿绢子擦拭墓碑。

远处的草丛沙沙响动几声，很快安静了下来。

沈则绎只当没听见，继续做他的事。很快，墓碑上厚厚的灰尘被擦干净了，但依然看不到篆刻的碑文。

“无字碑？”沈则绎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从包袱里掏了张黄纸出来，在坟前烧了。

他没再多想，站起身继续赶路。

跟在他身后的人脚步仿佛慢了下来，他在无字碑前停留了一瞬间，随即匆匆而过，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很快随风飘散。

天差不多黑了的时候，沈则绎进了城，打听了最近的客栈。他能感觉到身后还是跟着人，可每次回头都什么也看不到。

沈则绎暗自无奈，却在转头的一瞬间顿住了，眉头紧锁。

为什么他每次回头都看不见那个无赖？他藏得这么好？

沈则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路边的小摊，整个人顿了顿，很快又扫了回来，锁定在一个人身上，眼睛微微眯起。

无赖居然在他前面，买了什么东西，正给老板钱呢。

亲眼看见他干这种可恶的事，沈则绎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快步过去一把攥住无赖递钱的手腕。

老板吓了一跳，钱也不敢接了，讷讷地看向沈则绎。

“东西还给人家。”沈则绎低沉着声音警告。

他没看无赖买的是什么。

无赖好像愣了一下，抿了抿唇，低头看看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而后摊开掌心，给他看手里的铜板。

“是真的。”无赖小声说。

沈则绎一打眼就知道的确是真钱，不然会在他眼里变回石头。

可是这混账不是说他一文钱也没有了吗？？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了。

无赖把五个铜板给了老板，低着头把另一只手里拿的东西递给沈则绎。

沈则绎低头一看，是一串佛珠。

他一时没明白无赖的意思，没接。

无赖看上去居然有些委屈，没说什么，随手把佛珠放回了摊子上，转身走了。

沈则绎默然片刻，悄悄地把那串佛珠收进怀里。

一百零八颗佛珠，表示求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五十四颗，表示菩萨修行过程中的五十四个位次；二十七颗，表示小乘修行四向果的二十七贤位……

每一种特定的数目代表的意义都不同，是不能随便乱来的。

路边这种小摊贩卖的根本不讲究这个，沈则绎后来数过，那上面是一百零九颗。

这种垃圾，往严重了说是亵渎佛法，他应该把它扔掉的。

沈则绎望着天上的星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当时就该扔掉的。那样的话，也省得十几年后，被送他的人亲手丢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