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无赖就没再像个采花贼一样深夜尾随沈则绎了。

沈则绎终于爬上了第一仙山，求见清霄真人。还没等他开口解释，清霄真人便道：“你就住在雁过处吧，已经给你打扫出来了。做大师兄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样的，你得留心，多关照那些孩子。”

沈则绎直接呆住了。

之后的日子里，沈则绎一点点完成了由僧至道的转变，头发也慢慢长了出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也不再提起从前。

偶然听闻十殿阎罗和地藏菩萨那儿出了乱子，有不明妖魔鬼怪学着孙猴子大闹地府，把许多正在受刑的和被超度的魂魄都打散了。他听完只是一笑。

与西方教有关的一切他都放下了，唯独留了一串不伦不类的佛珠。

偶尔，他会忍不住问清霄真人，为什么当初把他养大，却不收他为徒。

他之前还以为是自己资质太差，没有修炼成功的可能。但清霄真人却一直留着紫云教大师兄的位子，等他回来。

清霄真人只是笑，从不曾答他。

沈则绎的天赋高，又有西方教的基础，在清霄真人的亲自传授下，不过十一年，他便一跃成为紫云教所有弟子中的佼佼者，真正配上了“大师兄”的称呼。

那天他奉师尊之命，率领三个刚到元化期的师弟前往凤涿城，帮那里的百姓解决一个小麻烦——这也是给这几个师弟的历练。

凤涿城的百姓们一致推举当地很有名望的老者做代表，向沈则绎一行人介绍情况。这位老者年轻时曾是本地县令。

来之前沈则绎了解得不多，只知道是这里闹鬼。解决起来也很简单，收了就是。

但看老者犹豫纠结的表情，沈则绎有种不好的预感。

跟着他来的师弟丘朔也看出来了，问老者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告诉我们啊？”

老者沉默了一下，叹息道：“几位道长有所不知。紫云教这样大的门派，又是天上的神仙派下来的，我们不到万不得已，哪里敢去打扰呢。此前请过不少小门派的道长来此捉鬼，却害得他们枉自送了性命。老朽只是担心几位道长的安危。”

丘朔脱口而出，“那是他们道行太浅，我们不一样的。”

沈则绎横了他一眼，丘朔马上闭嘴了。

老者讪讪道：“是，是啊，紫云教自然是不一样的。那么，就请几位道长在客栈安歇，待到入夜，本村年轻人会带着你们前去的。”

“去哪里？”沈则绎问。

“坟地。”

三个师弟一点也不害怕，个个都非常激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山助人为乐，也是对他们这些年修炼结果的第一个测试，他们都铆足了劲要在沈则绎面前争个头筹。

他们早早地吃了饭，天刚一擦黑，几十个青壮年就过来给他们带路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要这么多人陪着干嘛啊？”另一个师弟孔回有些不乐意，“碍手碍脚的……”

沈则绎在他后脑勺扒拉了一下。

带路的年轻人说这片坟场很大，约摸有二三亩地，种着许多特别特别大的柏树，但没有人在此守墓打理，蔓草丛生，光景惨淡，连围绕墓地的水沟都已经长满了草。

坟地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但是这个不太一样，一打眼就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孔回四下一看，马上明白哪里不对了，问道：“这里的坟，怎么都没有碑啊？”

年轻人支支吾吾道：“唔……疏于打理，所以……那个，这片坟场已经废弃了。”

“不对吧？”孔回道，“即便是疏于打理或者废弃了，顶多是墓穴裂开、石碑歪斜，怎么可能所有碑全都不见了？”

年轻人低着头不说话了。

孔回还想再问，沈则绎打断了他，转而道：“这里闹鬼是怎么个闹法？”

年轻人仿佛松了口气，马上道：“时辰一到，这里就会被浓重到让人看不见路的黑雾笼罩，人一旦进了雾里就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不要进去就是了。”丘朔随口道。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但后来发现如果哪天晚上这片雾没有吞掉人，它就会扩大一些。一开始雾还没有那么大的范围，现在已经快把这片坟场都罩满了。”

年轻人说完，另一个人补充道：“再后来我们又发现，即便是它吞了人，它好像也会扩大，只是没有那么多。”

沈则绎听完点点头，又问：“时辰快到了吗？”

他话音刚落就有了答案。

四面八方迅速聚集起像烧香一样的烟气，烟气都是灰白的，但等它们汇聚到了一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把他们面前的坟场遮了个严严实实，仿佛在那儿挂了个纱帘。

沈则绎挥手示意众人退后，带着师弟们走进了雾里。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村民们安静得鸦雀无声，几乎能听见每个人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他们会不会也出不来啊？”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说。

“要是连紫云教的道长都没办法，我们就只能搬走了。唉……我们家可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

“我就知道不该弄这种东西。这不，现世报已经来了……”

“别说了。”

沈则绎那时还没有点星剑，他只能用符纸燃起火焰照亮。虽然只是一张巴掌大的符纸，但亮度却很足，一下子就把周围五步之内都照亮了。

坟场还是那个坟场，除了看不见路，没什么变化。

孔回：“大师兄，你看这些坟包，似乎和其他的弧度不太一样，好像有东西在里面鼓起来了似的。”

师弟季承道：“大师兄，我觉得这里不对劲。那些村民肯定有事没告诉我们。”

沈则绎“嗯”了一声，走到最近的坟包前。他一动，光源也会挪动，三个师弟赶紧快步跟上。

“这里好安静，安静得有点过头了。”丘朔道，“我觉得像耳朵里被塞了棉花。”

沈则绎把佩剑插进坟包里，片刻后拔了出来。

三个师弟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沈则绎也不禁皱起了眉。

他本以为会带出来血或者尸液，虽然恶心，但很正常。可没想到他的剑像捅进了蜂巢，上面黏黏糊糊地沾满了蜂蜜和一些泥土，蜂蜜还在顺着剑尖往下淌。

这些蜂蜜的气味极其浓烈，但不是正常蜂蜜的香甜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尸臭和蜂蜜的诡异幽香，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子。

“这怎么比血还恶心？”丘朔小声嘀咕，但还没有露出胆怯来。

“大师兄，我们要不要把坟包挖开？”季承自告奋勇地也拔出佩剑。

沈则绎还没说话，便听得浓黑的雾气里发出了一阵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沈则绎还没忘记给他们锻炼的机会。

三个师弟马上争相回答。

季承：“知道知道！师父说过，主要有九种方法！先要弄清楚这种妖魔鬼怪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好对症下药……”

丘朔：“我先说我先说，第一是请神镇压，第二是风水镇压……”

孔回：“《抱朴子》里说，‘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也’，意思就是……”

沈则绎耐心听完，打量一下他们三个，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背书背得不错。现在我再教你们一点，那就是如果妖怪已经出现在你们身后了，哪怕是鸿钧老祖站在这儿让你们背书，你们最好也别背了。”

季承、丘朔、孔回：“……”

测试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三个人僵硬地转过身，丘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是个……人形物体，看不见脸也看不见皮肉，像刚从蜂蜜罐子里捞出来，浑身沥沥拉拉滴了一路，尽头就在几步外的坟包。裹满的蜂蜜招来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人形物体上面爬来爬去。

刚才丘朔就是和这么个东西来了个脸对脸，跌坐在地面无血色。突然感觉鼻尖痒痒凉凉的，他伸手一摸，呆呆地看着自己指尖沾着虫的蜂蜜，愣了一下后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连滚带爬躲到了沈则绎身后。

他们不怕什么狐狸精白骨精，也不怕断胳膊断腿没有头，可这玩意儿哪本书也没写过，几个愣头青人都傻了。

沈则绎叹了口气，没有强迫他们上去。毕竟这个东西也出乎了他的意料，说实话就连他也吓了一跳。

人形蜂蜜还站那儿没动。沈则绎想了想，决定用最原始也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把它干碎。

“是你啊。”

沈则绎刚刚举起剑，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三个师弟也愣了一下，四下张望片刻，随即把目光转向……

沈则绎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不会吧。

“我本来应该把这几个废物拖进坟包的。”人形蜂蜜耸了耸肩，“高僧变成道长哥哥啦。”

沈则绎：“……”

“你的师弟里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吗？要是换我，可比他们强多了。”

沈则绎：“…………”

“你们回去吧，去问问前因后果。”

人形蜂蜜说完拖着一地粘液原路返回，慢悠悠地蠕进了坟包。

＊＊

沈则绎黑着脸把剑拍在老者面前的桌子上，老者被那上面的蜂蜜吓得浑身发抖。

“说，怎么回事？”

老者见瞒不住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才开始竹筒倒豆子。

原来当地流传着一种恐怖的尸体疗法，说是选七十、八十岁的老年男子作为药引子，只使用蜂蜜给他们沐浴以及日常饮用，直至他们死亡。之后把尸体密封在棺材中，灌入大量的蜂蜜，埋藏地下一百年后，就可以打开封装的棺材了。

当地人管这个叫“蜜渍人”。

那片坟场埋的都是这种尸体，所以都没有墓碑。

季承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你们，这……这是能管什么用啊？长生不老，还是返老还童？”

那肯定是有非常厉害的功效吧。

老者动了动嘴唇，小声道：“嗯……能，能治骨折。”

季承、丘朔、孔回：“……”

第二天沈则绎让这里的村民一块儿把坟场埋的所有蜜渍人都挖了出来，洗干净穿上寿衣，换上干净的新棺材，重新找风水宝地安葬，立碑烧纸放贡品。

他们在这儿住了十天，再也没有发生黑雾吞人的事。十天后，之前失踪的本地村民以及来降妖除魔的道士也都陆续回来了，毫发无伤。问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说像是睡了一觉。

临走的时候，村民们对沈则绎等人千恩万谢，季承给他们普及了基本的医学知识，他们也保证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沈则绎的目光落在一颗几人合抱的柏树后。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树后的人被笼在树荫下，脸庞半明半暗，两只眼睛却如点漆般明亮，柔软的发丝伏贴地垂至腰间。

沈则绎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你给我烧的纸，我收到了。不过你烧得太少了，就那五个铜板，你好小气啊。你要是多烧一点，我就可以给你买那个木牌牌了——它叫什么来着？我觉得比佛珠好看。”

沈则绎默然不语。

他似乎也没真想得到答案，只是笑了笑，然后跟沈则绎挥手道别。

“我不能在太阳底下待太久。道长哥哥，再见。”

眼看着他渐行渐远，沈则绎下意识追上去两步，又僵硬地停下。纠结大半天，终于问出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回应他。

沈则绎心里产生了一丝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失望，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三个师弟过来找他，他才回过了神，带着废物点心们回了紫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