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嚣睁眼后坐在原地和陆子容面面相觑。外面的天色逐渐回到正常，初升的阳光透了进来，澹台嚣背对着窗户，脸还隐在阴影当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子容看着澹台嚣，突然觉得凉飕飕的。仿佛他的脸没有被阳光照亮不是因为他背对着太阳，而是因为……就是照不亮。

“四师兄，怎么了？”澹台嚣先开口了。

陆子容回过神来，赶紧把脑子里奇奇怪怪的念头赶走，有些兴奋地揉着澹台嚣的小脑瓜，“你结丹了！没觉得哪里不一样吗？”

澹台嚣被他揉乱了头发，顶着鸡窝茫然抬头。

“结丹？不是还早吗？”

“谁知道你呢，你修炼一直都急吼吼的，跟赶集似的。”

澹台嚣：“……”

陆子容撑着地站了起来，“你自己先高兴着，我回去跟师尊禀报一声，看接下来怎么安排。”

澹台嚣故作乖巧地点头。

陆子容走到门口又探身进来，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飞吗？结丹之后，你就能虚空悬停，御风而飞了。还不赶紧去试试？”

澹台嚣却没多高兴，只是动了动嘴唇，而后小声道：“不，不了。我怕高。”

陆子容没听见，他说完话就一溜烟没影了。澹台嚣结丹，他好像比澹台嚣自己还激动。

澹台嚣却不太高兴得起来。他脑中不停地浮现着结丹时出现的画面，很奇怪，他虽然觉得自己从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却抑制不住心脏的闷痛，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最痛苦的是他明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也记得一些清晰的情节，却只能把回忆当做幻觉。

澹台嚣发了会儿呆，慢慢站起来走出客栈。

刚走到大门口，意外地撞上了两个人。

客栈的伙计引着一个人正往里走。

“晚元？”澹台嚣又惊又喜，“你也来了。”

孟晚元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跟着伙计进了大门，径直上楼。

澹台嚣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儿来。

孟晚元一定是在怪他吧，把父母发生的事都算在自己头上了。

澹台嚣想了想，暂时放下了骄傲，跟着他们上楼。

他完全理解孟晚元现在的心情，他肯定心疼父亲的遭遇，但也做不到痛恨母亲，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发泄罢了。澹台嚣觉得自己可以做他的出气筒，他是个大度的小孩。

伙计把孟晚元带到澹台嚣隔壁的空房间里，给他留下钥匙就下了楼。澹台嚣站在房门口，纠结着开口道：“晚元，你想开一点，我们都不能选择父母的，所以有时候……”

孟晚元突然把背着的包袱重重砸在床板上，“砰”的一声把澹台嚣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红成了小兔子，“我只是托你给我爹娘带封信，仅此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娘养蛊，给我爹下了蛊，逼他留在她身边。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我是我爹的耻辱，是我娘用来要挟他的筹码！你让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澹台嚣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吗！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澹台嚣抬头看着他，“晚元，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爹这些年也不好过，他终于自由了，你不为他高兴吗？”

孟晚元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在原地转了几圈，像只掉进陷阱后寻找出路的小动物。他最终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扭头冷笑着道：“我是他儿子，我不知道他不好过吗？可那又怎么样？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他用力地戳着自己的胸膛，朝澹台嚣怒吼，“我承受了他们造的所有孽！我凭什么？！别的孩子眼里的父亲都像山一样伟岸，你知道他在我眼里是什么吗？他除了有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连种地都不会！他是被我娘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他是个男人啊！他为什么这么废物？！但凡他能有一点点勇气，十几年前找个枯井跳下去，这个世上也不会有我！我也不必来受这些罪！！”

澹台嚣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让我出生，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我平白无故要承受这么多，最后我还成了他的枷锁。澹台嚣，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恨我娘，我恨的是我爹。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他自己愿意被我娘控制的。他不是无法摆脱，他是不想摆脱。所以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改变这一切？我不需要知道谁委屈谁可怜，我只要有爹有娘！”

澹台嚣听不下去了，却无法指责孟晚元什么，只得默默转身离开。

“我等你冷静下来，到时候我们还是朋友。”澹台嚣边走边说。

“不会了。”孟晚元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紧接着房门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摔上了。

澹台嚣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一点点被人欺负还要被责怪的委屈这才迟钝地席卷而来。

＊＊

“一派胡言。”清霄真人道。

寂云真人微笑道：“只是没想到子容也会帮着他们撒谎，他可一向是个老实孩子。”

清霄真人摇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们两个做师兄的带的这是什么头。”

“沈则绎人似梅花，峭玉立，岁寒风节。可那只是外人以为的他，虽然我也不曾见过他的另一面，却知道敢在地藏菩萨面前胡闹质问的，绝不是什么‘一树幽花世外姿’。”

清霄真人听着出神，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闷得很，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对旁人吐露半句。那时我是觉得这样很好的，很省心，他从不惹事。后来我才发现，这种‘省心’把他压抑得很苦。”

“所以教主并不意外他会在某个不一样的人那里把这些压抑都释放出来。”

清霄真人道：“是啊。真正让我意外的……”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陆子容进来了，高兴得满面红光，躬身道：“禀报师尊、长老，澹台师弟结丹了！”

清霄真人和寂云真人飞快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

陆子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兴奋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疑惑道：“师尊和长老不高兴吗？”

清霄真人问他，“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目前除了澹台师弟，就只有弟子知道了。”

清霄真人点点头，道：“去告诉他，不要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他已经结丹了。”

“啊？”陆子容有点不明白，“可师尊，这是好事啊，为什么要瞒着？”

清霄真人不语，寂云真人转头对陆子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见过谁在十二岁结丹的？说出去对他没有好处。”

陆子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弟子明白了，马上就去跟澹台师弟说。”他顿了顿，又问：“那么，接下来澹台师弟怎么安排呢？还是继续在山下待一个月吗？”

“嗯，一切如常，你还是留在那儿陪着他。他不差这一个月。”清霄真人道。

“是。”陆子容躬身告退。

陆子容走后，气氛诡异地静了一会儿，寂云真人方道：“这样下去，澹台嚣岂不是二十多岁就要飞升了？那……”

“用不了二十多岁，不到二十就可以了。”

“这可不行啊。”寂云真人有些发愁。

清霄真人抚须沉吟，道：“让他停一停吧。等他回来以后，我来教他。”

“教他什么？”寂云真人好奇道。

清霄真人笑了笑，吐出一个字来。

“玩。”

这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小弟子，神色很惊慌，禀报道：“师尊，长老，大师兄晕倒了，身上还很烫！”

清霄真人和寂云真人匆匆赶到雁过处，沈则绎已经被发现他晕倒的两个小弟子安置在榻上了。他脸都烧红了，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清霄真人坐到沈则绎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把他的手拿出来把脉。

寂云真人一扭头看见旁边桌上趴着的一小坨，过去拿手指戳了戳，沈星洲和沈则绎一样昏迷不醒，一动不动。

寂云真人把沈星洲拿了起来，翻过来放在手心，在他身上的百会、水沟、风府三穴各点了几下，清理阳明，调整气机。

沈星洲比沈则绎醒得快，很快就在寂云真人手心里睁开了眼睛，但还虚弱得动弹不得。

“能说话吗？你们怎么了？”寂云真人问他。

沈星洲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就突然觉得……像身上所有灵力都被，都被抽走了……”

他说到这儿，像困极了似的眨了几下眼睛，重又闭上了。寂云真人把他放到沈则绎身边并排躺着，一块儿盖好被子。

清霄真人站起身，招手示意寂云真人出来。

“他还没醒？”寂云真人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他突然没了一个识神，修为没有尽废已经算福大命大了，哪里还经得起半点折腾。”

寂云真人没太听明白。

清霄真人叹道：“你当澹台嚣的金丹是怎么结的？”

寂云真人一怔，轻轻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