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临前，雷电交加，狂风肆虐，地面飞沙走石，不见天日。但等到雨真正下了起来，世界又安静了，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

这样的雨夜很容易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压抑起来，天有泪，烛有泪，好像人要是不跟着哭一哭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一盏朦胧的烛火只能依稀照亮四周两步远的距离，但不远处走动的女人仿佛并不需要照明，她的裙摆拖曳在地上沙沙作响，每一步都走得从容不迫。

她站定，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裙裾上的褶皱，而后打开手边夜明珠的盒盖，周围一下子亮如白昼。

她面前一棵巨大的不知名的树木像一座塔似的挺立着，从树上生长出来的无数藤蔓密密层层，枝桠交错，把头顶和四壁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座天然的坚固屏障。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从这些密不透风的藤蔓里窥探到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

女人微笑着上前几步，轻轻地握住了藤蔓里的一只手。

“最近睡得好吗？这里冷，不过你们大概也不需要被子。”

没有人回应。

女人继续自说自话，“今天早上我在自己头上发现了一根白头发，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不过没关系，我有你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拿过夜明珠旁边的小碗和小刀，把碗接在那只手下面，用刀在手腕上重重一划，鲜血很快顺着指尖流下。

接了大半碗后，女人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拿绢子擦了擦嘴角。

“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味道，你们没有尝过，很恶心的。”

她擦嘴角的手顿了顿，怜惜地看着那个还在流血的手腕，而后用绢子缠上去，系了起来。

“疼吗？好孩子，别怕，娘亲陪你说说话，就不疼了。”

“说些什么呢？娘亲给你讲过很多故事，也不知道你最喜欢听哪一种。”

她从藤蔓间伸手进去，温柔极了，仿佛真的是一位慈母在爱抚孩子稚嫩的脸颊。

“你呀，你是娘亲最好的孩子，却也是最不乖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像哥哥们一样呢？你偷偷跑出去，娘亲找了你好久。后来你居然还要去修什么仙……那又有什么好处？娘亲生下你，可不是为了这个。”

她哄孩子睡觉似的声音陡然冷硬，脸色也变得凶狠起来。

“孩子就是要听话，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娘亲惩罚了你，你不知错就改也罢了，怎么还能生出这么多糊涂心思来？让娘亲好伤心。”

“你给娘亲添了好多好多麻烦呀，你看看，那个在外面兴风作浪的小家伙总是死不掉，得了什么破莲花的庇护，保他不入轮回，听说他最近还结了丹。”

女人笑了一声，感慨地摇头，“果然是我的孩子，命比猫还多一条，折腾死人了。”

她静了很久，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抬眸看向藤蔓里闭着眼睛、脸色惨白的少年。

“我的白头发恐怕就是因为这个长的，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调皮鬼。我总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才好，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别生娘亲的气。”

“你要是不说话，娘亲就当你答应啦，澹台嚣。”

＊＊

澹台嚣再次端着盘子敲响了孟晚元的房门。

孟晚元只能在这儿待三天，他爹可以留在这里，但他娘必须离开，他得在这三天里和爹娘安排好以后的事情，天天都早出晚归的。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澹台嚣日日都端着晚饭来敲门。第一天孟晚元开了门接了盘子，但饭次日还是原封不动。第二天他干脆不开门了，把烛火熄灭假装不在。

澹台嚣又敲了敲门，“晚元，我知道你心里在埋怨我，可咱们至少得坐下来好好谈谈，你冷静想想，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怪我吗？”

孟晚元没回应。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着你熄灭烛火的。”

孟晚元还是准备把“屋里没人”这个方针贯彻到底。

澹台嚣等了一会儿，耸了耸肩，毫无心理负担地推开窗翻了进去，手里端的汤还一点没洒。

“你……”孟晚元无话可说。

澹台嚣摸黑把烛火点上，抱着胳膊坐下，对孟晚元道：“今天咱们必须把这件事聊清楚，要么就这么坐着对视一夜也行。”

“还有什么可聊的？”孟晚元披上衣服下床，“我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

澹台嚣把盘子往他那边一推，硬声硬气的，“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可以接受你暂时拿我撒气，可我绝不会为没有做错的事背黑锅。这个朋友你不愿意做就算了，我不勉强你，也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你，但我必须让你明白，我没有任何错，你要是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孟晚元看着盘子里的饭菜一言不发。

澹台嚣和他对峙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孟晚元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孟晚元弯下腰捂着脸，声音有些发抖，“可要不是因为你，我爹娘的事也不会就这么公诸于世，我也不会一夜之间没了家。我是蛊女的儿子，所有人都不会愿意接近我。所以我没办法不迁怒你，不然你让我怎么办，让我去怪谁呢？”

澹台嚣上上下下看了他很久，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是非得这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不能跟一个在心里埋怨我的人做朋友。你……”

他想安慰他，想让他照顾好自己，可最终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孟晚元最后给他留下了这三个字。

第二天孟晚元走的时候顶着两个核桃，陆子容看他状态太差了，打算送他回去。澹台嚣在边上点点头，“放心吧四师兄，我会乖的。”

“我很快回来，你最好是乖。”陆子容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虽然澹台嚣觉得陆子容这个动作像在摸狗，但还是有那么一点享受，身体还不自觉地稍微往陆子容那儿凑了凑。

孟晚元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陆子容，然后又看着澹台嚣。

澹台嚣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弄得莫名紧张，一紧张脸也有点发热了，赶紧退开一小步。

可是退开之后好像显得哪里更不对劲了，澹台嚣尴尬地躲开孟晚元的视线。

“走啦，想什么呢。”陆子容朝孟晚元招招手，“你们两个不道个别吗？”

孟晚元幽幽道：“不用了，四师兄。我们走吧，你也好快点回来陪澹台师弟。”

澹台嚣：“……”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脸更烧得滚烫。他僵硬地抬头看了一眼陆子容，陆子容好像没多想什么，表情很自然，“没关系，他掌握得很好，不用我一直盯着。”

“哦。”孟晚元的目光落在澹台嚣身上，很快收回了，跟着陆子容头也不回地离开。

澹台嚣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发现汗都出来了。

可这口气没出得太彻底，澹台嚣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什么，一时间有些发蒙。

这两天陆子容异常执着于教澹台嚣御风而飞，可澹台嚣上次在天上被弄出了心理阴影，怎么都不肯尝试。陆子容问明白了缘由，便保证自己全程陪着，澹台嚣绝对不会再从天上掉下去。

但澹台嚣就是不干。

陆子容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开解劝导，还去外头买了许多点心甜食，用各种糖衣炮弹威逼利诱。

澹台嚣岿然不动。

陆子容有点泄气，无奈地捏了一把澹台嚣吃得鼓鼓囊囊的脸颊，“条件没答应，吃的倒是已经进嘴了。你怎么突然变成胆小鬼了？不一向都是天老大你老二吗？”

澹台嚣咽下嘴里的绿豆糕，一本正经道：“对啊，天老大，我当然不敢飞上去。”

陆子容无法反驳。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你总得学会的，难不成将来飞升了，还要在地上做神仙？”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我们现在不想这些。”澹台嚣说着又向荷花酥伸出了魔爪。

陆子容把盘子一收，放在自己腿上，“好吃的不给胆小鬼。”

澹台嚣嗦了嗦手指头，认真想了想，然后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陆子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崽子。

陆子容无动于衷。

澹台嚣撒娇未果，凶相毕露，上来就要硬抢。

陆子容眼疾手快把盘子高高举起来，澹台嚣直接扑到了他的腿上。他也不管了，眼里只有好吃的，顺着陆子容就往上爬。

然后就看见孟晚元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澹台嚣愣了一下，赶紧从陆子容身上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把他四师兄的衣服都扯成什么样了。

陆子容也没生气，放下盘子和颜悦色地问孟晚元有什么事。

孟晚元半天才如梦初醒似的道：“哦，四师兄，是关于我爹娘的事，我想单独说。”

陆子容起身带着他去了他屋里，说完了他爹娘的事，孟晚元久久不能平静。

不是因为他爹娘，而是因为……虽然陆子容一直都是个很好相处的师兄，但毕竟也是师兄，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师弟能闹到他腿上去。那个姿势，好像澹台嚣扑在人家怀里似的。

孟晚元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尽管他和澹台嚣之前是好朋友，可他心里清楚，澹台嚣并不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师兄弟中绝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都一般，只是不会表露出来而已。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好像并非如此。这种认知让他觉得说不出来地别扭，好像自己一直在喂养的某种小动物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人照顾，自己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