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澹台嚣照常按时起来，瘸着一条腿往寂云真人那儿去上课，没成想却被寂云真人打包送到了清霄真人跟前。

澹台嚣以为自己又犯错了要挨骂，可寂云真人却对他道：“往后你就来教主这儿上课，他老人家可是只亲自教过你们大师兄的。”

“哎？”澹台嚣眼睛一亮。

延梧殿的门悠悠阖上，澹台嚣兴奋地凑到了清霄真人跟前，“师尊，我们今天学什么呀？”

清霄真人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示意他在下首的蒲团上坐下。蒲团前摆了一张小几，正中央放置着一把七弦琴，左上角的小香炉袅娜着青烟，右上角的茶盏里也在散发茶水的清香。

澹台嚣疑惑地四下张望，没有经书也没有佩剑。所以这是要学什么？

清霄真人没说话，澹台嚣在他面前不敢叽喳，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罚坐。不过他的眼珠子还是老实不了，不断地在琴、香炉和茶盏之中来回扫视。

他看着看着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个香和茶的味道混在一起真是一绝。

这时候清霄真人动了动袖子，一缕透明微微发蓝的幽光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温柔地抚在琴弦上。

澹台嚣挑了挑眉，看着琴弦自己动了起来。

一开始每一个音都缓慢拖沓，澹台嚣都听着急了，可听着听着，他又静默了。他能感觉到一点微妙的情绪从琴声里流露出来，仿佛是沙洲人静时孤雁缓缓飞过，有人在他身边倾诉一段不幸的爱，还带着一声痛苦的长叹。

曲声渐渐向高处挣扎，如同一条飞龙在半空盘旋穿插，蓬勃的热情像飞龙的长啸一样迸发出来，被禁锢的勇敢猛然振奋，荡气回肠，而后飞龙突然带着倾听的人一同坠入心满意足的深渊。

琴声像是累了，但感觉不到飞龙的悲哀，它在如痴如狂地渴求某种永恒的东西，并且它也得到了。它在疲倦里低低地絮语，越来越低，直到悠然静止。

曲声似乎化作了耳边温柔的微风，只留下一片退潮后的月明风清，静谧又让人回味悠长。

澹台嚣听得人傻了，茫然地望向清霄真人。

“有什么感觉？”清霄真人问他。

澹台嚣如实说了。

“哦，你觉得琴声在叙述一段悲伤的爱。”

澹台嚣想了想道：“也不完全是悲伤吧，到最后好像是个还不错的结局，只是中间有很多波折，很艰难的样子，听着还挺难受的。”

清霄真人看着他不说话。

“弟子说错话了吗？”澹台嚣有点忐忑，怕清霄真人觉得他的心思都跑到什么情情爱爱上面去了。

清霄真人摇头道：“不用这么紧张。你没说错话，你只是在说实话。”

他没有告诉澹台嚣的是，他弹奏的这段曲子其实并没有声音，但每个人都能听到不同的曲声，这种不同取决于每个人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是什么。

还不错的结局？清霄真人回味着这几个字，笑得意味深长。果然，所谓最难忘的，就是从来不曾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师尊，弟子今天要学什么呢？”澹台嚣再次提问。

清霄真人问他，“琴声好听吗？”

“好听。”

“茶好喝吗？”

澹台嚣马上端起来喝了一口，答道：“好喝。”

“点的香好闻吗？”

“好闻。”

清霄真人看起来非常满意，“很好。那你过来吧，我教你下棋。”

澹台嚣：“？”

清霄真人面前的棋盘已经准备好了，澹台嚣一瘸一拐地过去坐下，屈膝的时候轻轻“嘶”了一声。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清霄真人看他一眼，道，“膝盖疼？你可以把那条腿伸直。”

澹台嚣摇了摇头，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坐了下来，“一会儿就不疼了。”

清霄真人“嗯”了一声，“不娇气，是个习武的料子。”

澹台嚣鼓起勇气问道：“那……弟子学下棋是因为？”

清霄真人攥了一把棋子在手里把玩，问澹台嚣道：“你知道寂云真人和为师说的，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弟子不知。”

“心不定。”清霄真人指了指他，“你天赋极高，甚至有可能在你大师兄之上，你也吃得了苦，从不抱怨。但你如果不能管住自己的内心，永远也不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澹台嚣没明白，“可是，师尊不是说，弟子吃得了苦吗，怎么还会心不定呢？”

清霄真人道：“心不定不代表吃不了苦。这个心不定的意思不是你的心思不在修炼上，而是你管不住你的内心，反而会被它控制。”

澹台嚣半懂不懂地点头，糊里糊涂地跟着清霄真人开始学下棋了。

清霄真人先教他弈棋布置，把黑棋罐摆在了澹台嚣面前，道：“先于四隅分定势子，然后拆二斜飞……”

下棋本身很有意思，但澹台嚣年纪还小，又不是坐得住的性格，一会儿就开始头大了。

清霄真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含笑道：“你看，为师刚才说什么来着？”

澹台嚣深深吸了口气，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打起精神道：“弟子知错，会认真学习的。”

澹台嚣还算聪明，基本的知识很快就理解了，清霄真人直接就开始正式教他了。清霄真人是尊长，执白棋先走，澹台嚣执黑棋后走。

“这样的情况，你该怎么走？”清霄真人指着棋盘问。

澹台嚣想了半天。

“你觉得还有生路吗？”清霄真人又问。

澹台嚣看看清霄真人，再看看棋盘，觉得好像没有多大希望了，但不想让清霄真人觉得他笨或者容易认输，于是硬着头皮道：“可能……还有吧。”

“真的？”

澹台嚣点点头。

清霄真人抚须含笑道：“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不行就要承认，承认了不代表认输，而是审时度势。能审局者，多胜。”

澹台嚣小脸一红，“弟子记住了。”

“那么，现在你的棋局还有生路吗？”

澹台嚣摇头。

清霄真人再次否定了他，“不，现在才是你真正开始看到生路的时候。”

澹台嚣终于明白了，清霄真人在教他的远远不止是博弈之道。

午饭澹台嚣也是在清霄真人这儿吃的，有杂役按时送过来。他准备盛第三碗饭的时候想起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然后一狠心只盛了半碗。

清霄真人吃了一碗就饱了，一大半菜都是澹台嚣吃的。澹台嚣平时和师兄弟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还挺能吃，他也没感觉自己吃得多，这会儿有了比较，突然觉得鸡腿都不香了。

“师尊，弟子为什么不长个儿啊？”澹台嚣有点发愁。他不想再被叫小豆丁了。

清霄真人道：“长了啊。你现在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你自己不觉得吗？”

“是高了一点点，但还是比其他年纪相仿的师兄弟矮很多。华师兄就长得特别快，现在都比我们高好多了。”澹台嚣嘀嘀咕咕道，“不长个就算了，还光长肉。”

清霄真人笑了笑，道：“长个子的事可急不来，你还小，有的是时间。”

澹台嚣勉强信了。

晚上的时候沈则绎来了一趟，他每天都要代表师弟们晨昏定省。澹台嚣跟清霄真人下了一天的棋，一局都没有赢，愁眉苦脸地跟沈则绎打招呼顺便诉苦。

清霄真人道：“才第一天就想着赢？你大师兄这些年可都一次也没赢过。”

沈则绎无缘无故被揭了老底，颇没面子。

澹台嚣倒是想起了寂云真人说的话，问道：“师尊教大师兄下棋，也是因为他心不定吗？”

清霄真人看了沈则绎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差不多吧。”

“大师兄也会心不定吗？”澹台嚣很惊讶，“可是大师兄看起来很稳重的。”

清霄真人转头看向沈则绎，“听见了吧，你师弟说你稳重。可得继续稳重下去，给他们做个好榜样。”

沈则绎道了声“是”。

“行了，顺便送澹台嚣回去吧，他被我按着坐了一整天，眼瞧着受不住了。”

澹台嚣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疼，沈则绎马上扶了他一下。澹台嚣借着他的力蹦跶下来，对清霄真人行礼告退。

出了延梧殿，沈则绎低头问他，“要不要我背？”

“不用，我可以走。”澹台嚣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说话时甚至还带着微笑，“大师兄，我今天学了好多东西。我的确有点坐不住了，但是我真的很高兴。”

“学了什么？”沈则绎拉着他慢慢走。

“师尊教我下棋，其实不仅仅是下棋，他在教我更深层的东西，我明白的。我不会辜负师尊的期望的。”

沈则绎点了点头，“你能明白就好。以后师尊还会教给你更多，他在用心栽培你。”

澹台嚣：“师尊也有用心栽培你。会不会有一天……嗯……你做了新教主，我做个长老？”

沈则绎瞥他一眼，伸手把澹台嚣的嘴巴捏成了鸭子嘴，“这种话再也不许说了，想被打屁股吗？”

澹台嚣连连摇头，沈则绎这才放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