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叫：我爱你！

但宁则言不相信别人嘴里的我爱你。说一句我爱你需要多少成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爱的宣言。廉价！三十年以来有很多人对他说我爱你，没有谁短缺过他的爱，但他仍然不相信。五岁前是那个不知道名字，脸庞肮脏，眼角龟裂的女人吻着他说爱他。五岁之后是年迈的父母亲一遍遍重复我爱你，离世前也很艰难地从嗓子里，心里挤出一句娇娇，我爱你。说得几千亿年的月亮都瀑下来，将他的心冲刷得像鹅卵石般光滑，再也不相信别人嘴里的我爱你。他们的爱都不是他要的爱，他们只是爱他的身躯，爱他穿戴的色彩，爱他一簇簇的形状。不是真的爱他。包括在微博下表白的那些孩子们，别无二致。再大声的我爱你，都是阑干的虚情假意。今天他真的三十岁了。身旁站的是同事，台下站的是陌生粉丝，千里迢迢而来，只为见他一面，喊一句我爱你。

他握着话筒想，她们的爱和批斗也有几分相似，振臂疾呼：偶像明星万岁！有些泪腺浅的还会涕泗横流。男男女女混成一堆。他哽住，发出一串没有意义的声音，又有人在喊不要哭。宁则言觉得太吵闹，希望她们快些离开，给他个安静些的环境。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喜爱。真的很感谢。”他交表演作业般说出这句话，给这次生日会盖上结束的印章。人群有序地散去，助理也把他从这个表演区域接走，塞进保姆车。带他的经纪人难得出现在他车上，章棠的绯闻把郑毅搞得晕头转向，撤热搜，买水军才把事情砸下来。这些都是助理给他说的。章棠是郑毅名下唯一一个爆火的艺人。但是没什么作品。

“阿言。”他将摊开的剧本递给宁则言说，“利成想找你拍电影，同志片，有不少激情戏。”

“演什么啊？”必然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男主角赵晔咯。是个妓。”他看了看宁则言扎起的长头发，电影里的赵晔是短发，“要去的话头发要剪掉，明天我叫人过来给你做。”

宁则言看见他脸上不清晰的无奈，给出肯定答复，不可能不演。利成导过许多优秀作品，上次宁则言和张安导演合作也是利成推荐，欠了人情。宁则言有些话没有开口说，但郑毅心里清楚。

“利成这部电影拍完之后，公司的意思是按照现在流量造星的方式，让你去综艺里露一下脸，最好常驻。那些住宿谈话那一类都会考虑。你现在也年龄大了，再不翻身，就真的糊了。”郑毅的脸半边埋在黑暗里，半边扬着。

“哦。”他答应，意识伴随着答应四下溃散了。

这些轮得到他，还要归结于曾经待过他的那些人。小咸、周睿、谢必行等等，他们有的因为看了他的戏来找他，有的因为看了他的脸来找他，有的因为寂寞来找他。他们帮他很多，最先来的是小咸，留得最长久的也是小咸。彼时，他十六岁，小咸二十二岁。他起先不知道小咸的真名，后来叫了十多年小咸，知道真名也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十六岁小咸就拿钱捧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放弃目标院校去考北电。于是成就了他，一个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的人，被金主们一步步推到如今。

剧本摊在腿上，他一个字都不愿意看，耷拉着眼皮。周源（助理）从前排把手机递过来，停留在微博页面，他把目光转移到屏幕上。郑毅多看一眼说：“少看点网上的评价。现在的人上了网都不带脑子的，哪里知道你的好，都关注流量去了。你好好拍戏，轮到你红了。”

宁则言捏住手机答道：“郑毅，我只想安静一点——”

周源突然说：“郑哥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言哥的。”

“爬开。”郑毅瞪他一眼，“你照顾得好个屁，叫你不要让他在网上瞎看，你还给他看！”

周源一径憨笑，不言语。郑毅管宁则言管得不多，虽然是摸着良心欣赏宁则言的态度，作品，但少了些运气。车子在家门口停下，他立刻拉开门跳出去，捏着手机和剧本对郑毅说：“进组前你通知我吧，要早一点。”周源从车上取了粉丝们送的礼物，钻进小区楼。

他应下之后，宁则言又说：“我该在哪里就在哪里，是我的命，强把我塞到哪里去，也没办法的。”说完他就跑进楼里去了。郑毅坐在车里看到他房间灯亮起，才喊司机开车回公司，心想，我何尝不希望让你在喜欢的地方待着，公司要安排，我也没办法。

周源在他家里待到小咸过来，礼物被周源摞在茶几旁边，紧挨着他平时看的杂书。小咸一来就给他撞得坍散成一堆。小咸才不在乎这是谁送给他的礼物，随便坐下去，盒子坐扁了，手里抓一大把他的头发。一壁在他耳朵边上念剧本，一壁扎他的头发，编成很多个小辫子。他趴在茶几上，枕着手臂听小咸的声音。小咸念到第三页，大笑着喊：“这个编剧好球坏！他肯定是照斗（着）你来写的！”

剧本写唐安宇来见赵晔，赵晔赤条条的在床上看书，抽着烟噗噗地笑。宁则言跟着笑，确实好像，他真的这样做过。三年前小咸来找他，他就是这样赤◆裸，但要比赵晔还要开放许多。他连遮盖都觉得麻烦。小咸念一遍电影名：独行记。

他问他：“你要去演吗？”

“要去的。”宁则言翻了一页剧本，看到赵晔与嫖客的台词，“利导对我不薄，他要我去就是看中我和赵晔的相似之处吧。你也和利导打过交道，他不好相处得很，不去肯定是要打电话来骂我。张嘴就是你他◆妈马上到我剧组来！”他学得惟妙惟肖，小咸忍不住笑倒。

几年前宁则言和利导合作了一部电影，《在成都》。一场夜戏拍到早上四点还不收工，小咸从片场附近的租房杀过来，和利导在监视器后面大吵一架。活像是杀母仇人，刻薄话一句接一句，吵得整个片场都没有别的人声。他太困了，倚在桌子边，在他们从骂架发展到撕扯的背景音下昏昏睡去。梦很远，被利导的你◆妈◆逼惊醒，一场恶战。两个不好相与的人打得不可开交！好多人都去拉他们，利导手一挥，大骂：来的我他妈一块儿打！人们后退，宁则言向前去。忘了怎么平息下来的，或许打了或许没有。之后便传出《在成都》发生恶性斗殴事件，原因不明，人员不明的娱乐新闻。利导没有把小咸推出去，宁则言欠他个人情。

后来蓝中电影节《在成都》喜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以及最佳男主角提名。十九岁的宁则言被蓝中电影节提名最佳男主角，和众多老前辈打擂台，李安胜叹后生可畏。那一届的最佳男主角落在金嘉黎头上，宁则言心服口服。或者说被提名本身就是一件让他不敢相信的事情，没有得奖显得理所应当。接下来几年利成没有再导戏，到国外学习。最近回来才发现圈内风云变幻，选角困难，宁则言这次去演独行记算是还当年小咸的人情。

什么都能欠，人情不好欠。

小咸也懂，假模假样地做流泪样，狠狠地亲宁则言的脸：“你不必替我还情，我总会在别的地方还他。”

宁则言拍小咸的脸，指向饭厅旁边的柜架，各形各式的奖杯摆放在玻璃后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你看这些，至少有一半都源自于利导带我拍的那部在成都，又把我推荐给林道升导演。不仅仅因为你。我也欠他的。”

“行，那就演演看。破烂剧组出演员啦——”

这话也不算错，年轻几个名导拉扯一个剧组，拍戏时候穷，电影上映了更穷。当年拍《在成都》之前拍了部电视剧《火》，用电视剧的片酬支撑电影的基本开销，努力工作仍旧荷包空空。小咸追了几笔投资也没用，拍电影就是无底洞。但也就是这些破烂剧组，出了好几个影帝，视帝，乃至歌坛新人。我们也不知道是这样的环境造就了人，还是某种别的缘故。小咸在他家里躲懒，陪同他把剧本读完了，因着赵晔是短发，在读剧本时一时兴起，先郑毅一步把宁则言的头发剪短，就是剪的稀烂，看不出造型，长长短短混在一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他顶着一头乱发给郑毅通视频，小咸躲在他背后耙他的头发，郑毅凶狠地骂道：“你傻◆逼啦！跟你讲了我找人给你剪，你剪成这样还怎么看，你知不知现在那些小姑娘就看你好不好看的？”

宁则言敛了笑，耷拉着眼皮，不言语。小咸不怕郑毅，挤过来带宁则言抽烟：“郑毅，你着什么急，这不也挺好看，乱发也出佳人，打理得一模一样有什么趣味。”

郑毅眼神发直骂道：“你放屁！你懂什么佳人，你就知道带着他抽烟！上次还在户外啵阿言的嘴——”小咸不跟他废话，把电话挂断，丢到沙发上，跨坐到宁则言身上。两个人面对面抽烟，手机又响了一下，小咸捡起来看了看，笑了一下：“郑毅叫你后天进组，周源过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