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误了时间，晚课的时候澹台嚣去得很迟，虽然今天讲课的长老或者师兄还没来，但弟子们都坐得端端正正了。

门一开，他们以为是长老来了，赶紧摆好了架势。澹台嚣被他们的注目礼一路送到自己位子上，坐好后抬眼一扫，师兄弟们刷地转了回去。

他旁边的甘千峰这时候一般会和他说几句话，这回却非常安静地低着头，只是偷偷瞄了澹台嚣一眼。

没等他多想，至懋真人已经进来了，今天要讲的是八部天龙旗。

大致的前因后果叙述完，至懋真人总结道：“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知道……”

他说到这儿打住了，想了想道：“今天我不说了，你们来说，听完八部天龙旗的故事，有什么感悟吗？”

至懋真人头一次这么问，众人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便听一个声音清晰传来，至懋真人的目光转向澹台嚣。

他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哦？”至懋真人饶有兴致道，“那么你认为接引道人对这八大先天生灵的处置是没有问题的？可很多人都觉得过度的善是伪善。”

澹台嚣想了想，道：“过度的善不是伪善，生怕别人不知道的善才是伪善。同样，真正的大恶也不是先天生灵们大闹西昆仑。那些生怕别人知道的恶才是大恶。”

“所以你认为这取决于恶的程度？”

澹台嚣道：“不，弟子不把善恶与否放在首位。善恶的边界本没有那么清晰，黑与白之间还有灰，这世上所有人都做过好事，也都做过坏事。”

至懋真人看了他很久，方道：“那你把什么放在首位？”

“自己。”澹台嚣毫不迟疑。

至懋真人笑了笑，道：“今日的晚课很有意思。我会和其他长老说，以后就这么来。”

晚课结束以后三个人一块儿去领了今晚沐浴的香汤，倒进浴桶里坐了进去。这种香汤是用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等五种香料调制而成，不仅可以洗净身体，最重要的是洁净内心。人的神气自然清朗，也有利于修炼。

甘千峰惬意地趴在浴桶边，眯着眼睛道：“吃饭和沐浴，这是每天最能让我快乐的两件事。”

孟晚元安安静静地缩在水里玩水，玩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澹台嚣在看自己，手顿时僵住。

澹台嚣：“有话想说吗？”

孟晚元看了甘千峰一眼，甘千峰替他道：“晚元跟我说了今天的事，可吓死我了。”

澹台嚣道：“没出事是万幸。”

孟晚元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腿一软就……”

澹台嚣点点头，“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这样闹了。”

甘千峰有点遗憾，“可是我还没学到东西呢。”

“以后跟着师父正经学。”澹台嚣泡够了，出了浴桶披上衣服，“我先去睡了。”

甘千峰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澹台嚣已经出去了。

他转头对孟晚元道：“你还是觉得事情不对劲吗？”

孟晚元道：“我当时其实不是腿突然一软，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后来澹台师弟爬到了一棵树上，好像在找什么似的，对了，他还自言自语的，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那么你的猜测是？”

孟晚元摇了摇头，闷声道：“我没有什么猜测，只是觉得澹台师弟……嗯……怪怪的。”

甘千峰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大家都知道。但不管怎么样，他是我们的朋友。”

孟晚元轻轻叹了口气。

澹台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莫名地笑了笑，悄声离开。

梦里的雪一下子把大地遮了个严严实实，澹台嚣坐在结了冰的河边等待着他要等的人。他渐渐觉得这里的草木都太秀气了，应该是受不住大雪的。

“知道这是哪儿吗？”身后的人踩在雪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澹台嚣回头，惊讶地发现碧虚郎不是那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了。他长身玉立，一袭淡青长衫上绣着翠竹，垂眸正看着澹台嚣。那双眼睛长着鸦翅似的长睫毛，乖巧地垂着，眼尾却微微上扬，给他又增添了一些魅惑。

“你怎么突然……”澹台嚣看傻了眼，甚至咽了口唾沫。

碧虚郎在他身边坐下，澹台嚣的眼睛还是直的。

碧虚郎笑了笑，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这要感谢你。你越强大，我也就越像我自己。”

澹台嚣的脸不由自主烧了起来，赶紧收回目光望向远处，“我，我以后也会长成这样吗？”

碧虚郎挑了挑眉，凑近他耳边道：“怎么样，我好看吗？”

澹台嚣一个激灵，转头便被碧虚郎的眼波流转把心剜了去。

紧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他和碧虚郎是平视的。

澹台嚣赶紧低头看看自己，明显是个大人的身体了。

“这……”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摸摸自己的脸，想知道有没有长成碧虚郎那个粉雕玉琢的样子。

“你现在和我一模一样。”碧虚郎道。

“真的吗？”澹台嚣激动了起来。

碧虚郎又道：“不过，只是在梦里。”

澹台嚣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

碧虚郎随手一敲，就把河水的冰面凿出了个洞。他低下头双手捧着河水喝了一口，拿袖子抹了抹嘴，“你不高兴？”

澹台嚣苦笑了一下，“一些小事而已。”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朋友。”碧虚郎道，“而且他们显然不适合和你做朋友，他们太普通了，你需要认识像我一样的人。”

“去哪里认识呢？”澹台嚣问。

“没戏，你出不了紫云教的护山屏障。”

澹台嚣撇嘴，“说的都是废话。”

“或者，你有我就够了。”碧虚郎道。

澹台嚣瞥了他一眼，差点又被碧虚郎摄了魂，连忙往旁边挪了挪，“你，你别看我。”

碧虚郎好像有点困惑，但还是非常迅速地跟着澹台嚣挪了过去贴着他。

澹台嚣半边身子都在发麻。他深深觉得因为看了自己一眼就心跳加速的人有点太过于自恋了，但他实在扛不住碧虚郎那种仙气和妖气糅杂在一起的强大攻击力。

碧虚郎低声一笑，从手边抓了一团雪球玩。

树尖上顶着白色的小帽子，一个个小帽子连成了一条线，给蓝天镶上了一道银边。天上纷扬的雪花旋转飞舞着在砭骨的寒风里落下，用尽全力挣脱一切束缚，把短暂的美挥洒得淋漓尽致。

澹台嚣安安静静地体会着风刀霜剑的含义，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盖住了。

“你有我。”碧虚郎看着他的眼睛，“我会永远陪着你。”

澹台嚣看着他的手，低低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好地陪在我身边。”

“会的。”碧虚郎郑重地点头。

澹台嚣静默片刻，蓦地惊醒，身旁的雪地上只静静躺着一片碧绿的竹叶。

他把竹叶捡起来放在手心，竟觉得那竹叶上的残雪是微热的，不禁失笑，心道自己竟渴求着雪的温暖。

澹台嚣呆坐了一会儿，想起了碧虚郎的第一个问题——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摇了摇头，期待着下一次碧虚郎再告诉他。

第二天醒来，澹台嚣枕边放着一片小小的竹叶。他伸手抚了抚，把它藏在了被子里。这次，他没有再忘记昨晚的梦。

每天除了去清霄真人那里学下棋，澹台嚣能自己支配的时间很少。他不得不想法子挤出一点空闲来，比如早饭晚饭拿个包子馒头就走，去藏书阁边吃边看。藏书阁是不允许吃饭的，但是悄悄啃个馒头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他的重点很明确，都放在了三魂七魄这一块儿，但藏书阁的书太多了，几乎和镇剑楼一样高，仰着头都望不到顶，密密麻麻的全是书。澹台嚣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看到了一点曙光。

他用手指着默念。他和碧虚郎的默契度越来越高了，现在他们沟通已经不需要澹台嚣张嘴了，只需要在心中默念，碧虚郎就能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想，也许等我有了识神，就可以借助它的力量将我们两个融合在一起。你看这里。”

“书上说，除了识神，我们体内还有一个叫元神的东西。它和识神的区别是，识神是要经过修炼才能得到的，来自于自身体内，但元神跟随胎儿一同来到世间，具有极强的灵力，在识神出现之前，它主宰着我们的意识。”

“这一段很复杂的解释我就不读了，总而言之就是说，元神与识神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出生时元神紊乱导致的，那么如果我们有了识神，它或许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碧虚郎道：“那你还等什么呢？赶紧把那个破玩意儿弄出来啊！你已经结丹了，结了丹就可以有识神了。”

“可现在师尊只教我下棋，我根本没空修炼，就这点看书的时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碧虚郎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说。”

碧虚郎道：“我们有识神的，它已经两百岁了。”

澹台嚣：“……”

“只是我连脱离这具身体都做不到，根本叫不醒它。那要不，你，你再辛苦一下，看看哪本书上有写？”

澹台嚣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海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