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随流一番提醒，沈安才发觉自己觉得哪里不对。这一路调查下来太顺利了，几乎是线索赶着被他们发现，而不是他们去寻找线索。这个想法让沈安猛地一震。

“如果这是有人想引导我们去调查的东西，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沈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背后的人究竟是想我们去发现，还是不想我们去发现?””

季随流皱起了眉头，“我一开始是怀疑当地行政部门的，但如果这件事曝光出来，肯定会追踪到上级责任，那有什么好处?除非还有一种可能……”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这会不仅是他，沈安也从他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不在说话。过了片刻，沈安抽了口凉气，然后他缓慢地说:“……再过几个月就换任了，如果不出意料的话，a地下一任局长会是黄忠。”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出了意外呢?

话外之音二人都心中有数，但二人都没回答。

“真是越调查越失望。”过了许久，沈安发出一声叹息，“真不知道这样执着的调查是为了什么，看到的东西都是这个社会的肮脏，调查了，也不一定能发出去。”

“别这样想，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小年轻不怕死地去揭露，才会有人被洗刷冤屈。”季随流短促地笑了一下，“普利策说：‘倘若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的守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公民心中有座秤杆，他们会对新闻做出评判，你现在的努力，都是为了使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做出贡献。”

“那句话怎么说的，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季随流打了个响指，“没有乌托邦，那就去创造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都上扬了。整个声音基调说的明亮又干净，沈安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季随流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三十岁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少年感，这个想法把沈安呛了一下，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嘲道:“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自找苦吃。有的事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会越想越多。”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别人不知道，你就要知道，不仅要知道，还要告诉别人。”

季随流又想抽根烟，他手还没摸到桌子上的烟盒，就被沈安一把把烟盒捞了过去。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沈安苦口婆心地劝他，“我好不容易住上一天，季老师您应该不会让我抽二手烟吧?”

季随流简直要朝天翻个大白眼，他去抢沈安手里的眼烟，沈安伸手把烟盒举过头顶，季随流在一次意识到了沈安比他高这个事实，他踮起脚来还够不到，季随流跳起来够烟盒，沈安就笑着往后退，气的季随流不停地骂沈安。

“好啦，好啦。”沈安垂下眼睛，很温柔地说:“难得我想不开，你陪我闹会。”

他们闹了一会儿，季随流放弃了抽烟，他去冲了个热水澡，烟瘾让他浑身不舒服，季随流甩了甩肩膀，出来的时候发现沈安已经睡下了。于是他放轻脚步，小步地准备去睡觉。

“季老师，你当时为什么做新闻?”

沈安突然开口，给季随流吓了一跳，他左脚绊右脚，自己把自己摔了一跤，重重地磕在床板上。

沈安赶忙道歉，唯唯诺诺地爬起来扶他，季随流挥了挥手，他抽着气逞能:“不碍事。”

季随流撑着床板坐下，开始思考沈安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为什么做新闻……我一开始没想做新闻，我高考第一志愿滑档了，被调剂到新闻专业的。”

“干一行爱一行吧。”季随流慢慢地躺在床上，“教我们专业课的是个老顽固，以前很有名的新闻人，做驻外记者的时候残废了，跑到我们学校教书。”

他闭上眼睛，想以前的事，耳边想起沈安的声音:“我一开始学的不是新闻，我是转专业去的。”季随流“嗯?”了一声，他一趟在床上就开始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沈安。

“我当时……我大一的时候听了个讲座。”沈安说的很缓慢，很小声，“来讲座的是个很有名的记者，我记得当时有个同学问他，记者是干什么的。这个人说，我们这一代人所作的种种努力，希望中国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个晚上，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当所有人都在光明的表象中安生，我们负责去寻找黑暗中的真相……你猜猜那个人是谁…季老师?季随流?随流?”

回答他的是季随流平稳的呼吸声。

他已经睡了。

沈安叹了口气，他翻了个身，脑子却是当时那个讲座的景象。当时为了赚学时，这种有学时的活动几乎是人山人海，沈安也是为了蹭实践学时才来参加的这个讲座，讲座是针对整个大一的，把几个有点名气的，已经毕业的学生拉过来采访。他注意到其中一个演讲人，是因为身边几个女孩尖叫着说帅死了，这让他有了点兴趣，抬头一看，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神态很张扬肆意的年轻人。

长得很帅，有人询问他的专业，他很骄傲的说，新闻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理想。沈安难得地被这种情感所感染了，他不自觉有点向往这人说的专业，和他口中讲述枪林箭雨的新闻专业。

“记者就是——”那人做了结束词，“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让不鸣者出声。”

“谢谢各位学弟学妹，我是季随流。”

沈安在睡意中模模糊糊地想，真狡猾，说这么好听的话来粉饰太平，就好像记者这个职业多么正义似的——受贿率相当大的一个职业，被季随流讲出一多花来。自己也挺傻帽的，因为一句话，就被骗到了这个职业。

记者这个行业没这么好，接触到的全是肮脏的黑暗。没有那么多和理想搭边的事，他们满世界跑，追寻到的真相有的还发不出去。

热爱如季随流，在遇见这种黑暗时，也沉寂了一阵子，差点陷在泥潭里出不来。倒霉如季随流，再次碰到这种黑暗时，依然站起身来调查出声。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季随流一边刷牙，一遍含含糊糊地问他:“你昨天说了什么?我太困了，睡过去了。”

沈安假装自己很委屈，用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季随流看，给季随流看的全身起鸡皮疙瘩。

“行了行了！”他炸了毛，开始叫唤，“对不起！对不起行吗?”

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气的季随流满脸通红，狠狠地锤了沈安一下。他们收拾完自己，开始今天新一轮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