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燕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虽说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重男轻女这个现象仍然大有人在。马燕的母亲王家卫自己也是个女孩，她是家中老小，上头有三个姐姐。王家卫母亲再生第五个孩子的时候死了，她生之前医院里的医生说这一胎肯定是个男孩，整个王家欣喜若狂，结果没想到大的小的都没保住，没多久她爸爸娶了个新老婆，王家卫后妈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这儿子一出身就得到了她父亲的宠爱，全家把关注都放在男孩身上，王家卫之前在家一直挨打——挨父亲的打，挨母亲的打，甚至父亲凑了她的姐姐们后，她的姐姐也会来揍她出气。

直到她弟弟的出现，家里人把目光都放在了新出生的男孩身上，王家卫少挨了几顿打，这让她几乎要爱上这个弟弟了。

后来王家卫嫁了人，怀孕的时候第一胎生下了马燕。马燕的降生让王家卫在马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丈夫很少回家，婆婆也对她连踢带打。这让王家卫觉得惊恐，连带于看马燕都生了几分嫌恶。因此马燕从出生开始就不受待见，但她觉得正常，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是这么过来的——周边的邻居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马燕想，如果她就这样什么都不懂地活下去，也许不会这么痛苦。

但后来王家卫又怀孕了，再生了两个女儿后，王家卫又一次生了个女儿，他们开始到处找人，怀疑是家中的风水不好。而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也赚了点小钱，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在城市里安了家，她到了城里上高中，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女孩子和她的家庭是完全不同的。

马燕终于知道原来女孩子也可以是在爱里长大的。她看见同班的女孩搂着父亲的手，被父母一同接回家，而她自己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穿着洗的发白的二手校服，死死地看着。

她的同桌叫王鹏，一个家里有几个小钱的男孩。王鹏平日里看不惯马燕说话畏畏缩缩，他逢人就说马燕的坏话，说马燕一件衣服从开学穿到放假，坐在她身边都觉得发臭。马燕有时候听见了，装作没听见，王鹏还会评价马燕的长相，他不客气地嘲讽着马燕长得就带一股穷酸气，甚至大放厥词说自己这辈子不会看见比马燕更丑的女孩。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个女孩围在他身边笑，马燕坐在他旁边，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想哭，哭不出来。

这种情况得以改变是因为王鹏在无意之间看到了马燕的伤。马燕昨天晚上因为回家晚了点，触了她爸的霉头，她爸把她拎起来往地上摔，马燕想爬起来，被他爸给了结实的一耳光，再一次打到了地上。这一耳光在她脸上留下了重重的指印，马燕捂着脸上了半天学，班上早就习惯她整天莫名其妙的行为，但是王鹏多看了她两眼，发现了这伤。

他掰开她捂着脸的手，质问她这是谁打的。当时还在上课，所有人都在往这边看，马燕第一次当着全班的面哭出了声，她捂着自己的脸，求求王鹏放开她。王鹏僵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他沉默着放开了马燕的手，马燕哭着跑了出去，身后老师在叫她的名字，她全当没听见。

王鹏对马燕的态度开始转变，他有意无意就往马燕这边看，没事还给马燕带点零食，马燕有时候来上学，会发现自己的课桌肚里放上几包薯片——她从来没见过这些零食，她觉得稀奇，觉得感恩。

王鹏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认为自己揭开了马燕的伤疤。马燕却因为一包三块钱的薯片开始感恩他。

她跟王鹏越走越近，马燕有时候会忍不住诉说自己的家庭，她讲自己的父亲如何打她，讲自己的母亲是怎样想要一个儿子，她羡慕地看向王鹏，说，“你真幸运，你不像我，你是个男孩。”

王鹏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握住了马燕的手，“不是的。”他轻声反驳马燕，“男孩女孩都一样，你要知道，正常的家庭不会是你这样的。如果我是个女孩，我爸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打我，不是你的问题，是你爸妈的问题。”

马燕没出声。他们的这次对话没有结尾，马燕对王鹏的话不敢苟同，她认为还是自己的问题，如果她幸运一点，如果她是男孩——

如果呢，她是不是也会在爱里长大呢。

她觉得自己也很幸福，她读的书里有比她更惨的女人，那些人甚至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被卖掉，被抛弃……她的父母好歹给了她读书的机会，没把她卖掉，虽说没有对她多好，也把她养到了这么大。人要学会感恩，马燕对自己念叨这句话，人要学会满足。

他们当了一年同桌，高考完王鹏请全班吃饭，马燕也在被邀请之列。一考完全班人都释放本性了，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有的人已经赶着成绩出来之前做了发型，马燕还是留着厚厚的刘海，穿着洗的发白的T恤，在一众年轻漂亮的高中生里，她活像饭店里的服务员，又显老又不讨人喜欢。

王鹏在这场饭局里喝了不少酒，酒过三巡之后，王鹏突然站起来，他喝酒明显上了头，脸都红了，周围人被他吓一跳。

“马燕！”他突然大吼一声，被点名的马燕看向他，王鹏先是踌躇了一会，然后他继续吼，“我喜欢你！”

周遭爆出一阵喧哗声，起哄的声音，鼓掌的声音起此彼伏，马燕愣在当场，她没觉得多惊喜，她觉得自己置身冰窟。

王鹏还在那借着酒劲表白，“虽然你……不好看…又穷又丑……”他打了个酒嗝，“我就是……我就是很喜欢你……”

他一边说，一边又拿起一瓶酒，但没能喝下去，王鹏缓慢地下滑，滑倒了桌子底下。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有人开始叫喊，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参与了这场起哄，无论是之前有没有骂过马燕的，这会儿都无比团结地向他们送上祝福。马燕的脸红了又红，她唰的站起来，在一片起哄声中往后退了一步。

她颤抖着，咬着嘴唇，缓慢地看了一圈兴致盎然看向她的同学们——她从转学到现在只和她们做了一年高中同学，马燕不敢抬头看人，也很少说话，班上有的同学她甚至都认不清脸。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跑着离开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