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5983 更新时间:2024-06-19 09:05:53
过了春节上元后后山的桃树上不知何时绽放了第一朵花,又像是不平它的一朵独秀,一晚春风吹,桃花开了千朵万朵数不胜数。
白暮想了想朝后山走去,月亮当空,澄明如水的月辉让黑夜亮如白昼,只是沿着长阶走到桃树处,却见桃树枝上坐着个人,在满树芳菲中,白衣墨发,望月饮酒,蒙着冷月辉,一时不知发着光的是月亮还是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显得那么哀伤孤寞。
桃花粉娇的花瓣每一片每一蕊都浸在月华中,更添一份朦胧不真实的感觉,似轻烟薄雾般浩渺悠远。树下也落了一层桃花瓣。
白昙感觉到有人,朝他看了过来,看到是他,面色缓和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酒。
潜意识里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一袭白衣,居高临下,朝他投来目光,只是这目光又略有不同,潜意识里的,距离没那么遥远,现在只觉,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四个字仿佛拨动了他心里的弦,不由得攥紧了衣角。
明明伸手就能触及的,却是最不可能的妄想。
“师尊,我……我来后山是我想……想看看……”白暮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白昙淡淡的嗯了一声。
白暮一愣,他还没有说呢。
风吹花摇香扑面,树影婆娑,徐徐落下几片花瓣,弄发慢飘,衣袂翻飞,簌簌声和着流水淙淙,白昙像是喝光了壶里的酒,倒着晃了晃,晃不出一滴来,确定喝完了之后不满的皱起了眉,嘟囔了句白暮没有听清的话,这一刻的白昙,身上哪还有半点师尊的样子。
铅华洗净,珠玑不御。
白昙从树上一跃而下。
“师尊!”白暮一下子忘了白昙不是凡人,朝他走去。
白昙稳稳落地,但喝的晕乎乎的他没站稳,踉跄了一下,白暮伸手捉住他的胳膊,拉住了要摔到地上的白昙。
白暮闻到他身上甜甜的桃子的味道,还有酒味,白昙不善饮酒,即使是这不烈的桃子酒,白昙喝也只是喝上一两杯,现在喝的衣服上都沾了酒气,看来是喝了不少。
“无妨。”白昙缓了缓,勉强站好之后,把空酒壶随手一扔,继而又去树底下挖了一壶出来。
白暮看着白昙熟门熟路的动作,有些茫然,白昙拿着酒壶心满意足,回头就看到他这个样子,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为师跟你说,为师其实什么都知道。”
白暮心里一紧,那是不是师尊也知道他去那地方了?白暮心里千回百转,师尊应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早就动怒不知道会怎么罚他们了,但即使这么想心里还是会担心,开口问道:“师尊……都知道我们去了哪儿去做什么?”
白昙坐到树下,无奈的笑道:“都不过还是长不大的孩子罢了,玩心那么重,为师也不想管缚你们太多,也没有多余的心去管了,只要别太出格就行了。”
白暮看白昙开始喝酒,与其说是喝,不如说是灌,他仰着头,露出的脖颈线条流畅,酒液从他的嘴角流出,顺着下巴,流过本就皙白的肌肤,喉结随着他的吞咽而上下滚动,最后滑入衣服,浸湿衣襟。
白暮挪开视线,过于安静了,自己的心跳的那么吵,要被师尊听到了。
白暮正在努力平复自己心跳,白昙醉眼朦胧,伸手用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白暮身体一震,身体仿佛被人用泥砌成了一尊雕塑。
“暮暮。”
“嗯?”
“我想吃烤鱼。”
“好。”
白暮看了看波光粼粼的小溪,脱了鞋挽了裤子,准备下水,河水还是有些凉的,白暮的脚缩了缩,适应了才走进河里,抓鱼他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怎么抓,找了许久,河里是有鱼的,只是他抓了几次都没抓到。
最后屏声静气出其不意的才抓住了一条,鱼在他手里剧烈的挣扎,鱼尾甩出水花,刀和生火工具还有调料的他们会放在一棵树下面,白暮是知道的,拿了刀又把鱼剖腹去内脏,生火把鱼用削好的树枝叉上放在火上面烤,渐渐烤鱼的味道就飘了起来。
烤鱼的味道越来越浓烈,白暮翻动着防止鱼被烤糊,春夜晚风,火苗时不时噼啪几声。
“师尊,鱼熟了。”白暮看了看。
白昙嗯了一声,动手准备去撕一块。
“烫,我给师尊吹一吹。”白暮吹了吹,用手撕下来一块剔了刺,递给他。
鱼肉好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白昙吃了一口,与脑海中久远的回忆重合,抽动插在心上的剑,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滴落,喉咙哽咽,水雾模糊了视线,濡湿睫毛。
白暮再撕下一块鱼肉,去递给白昙的时候,白昙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拿着已经喝空了的酒壶。
花枝颤动落下花瓣,落在白昙的身上,落在白昙的脸上遮掩他滑出眼眶的泪滴。
“师尊?”白暮轻轻喊了一声,但白昙没有动静,好像真的睡着了。
月亮还挂在天际,火堆也燃到了尽头,没了火堆,白暮渐渐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烤鱼也一口未动,花影颤动下白昙的脸时不时现于月下,睡颜恬然,不带防备,芳菲落满白裳。
隔日醒来白昙有些宿醉,头有些疼,外面天光已然大亮,只是不知是已经过午还是未过,昨晚的记忆已经只剩下零碎的片段,能回忆起来的是明月桃花还有白暮。
听到敲门声然后是白暮的声音:“师尊您醒了吗?”
白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脑子有些发晕,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嗯。”
白暮推门而入:“师尊,我准备了碗醒酒汤。”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白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快要中午了,师尊,您先收拾着,我去给您拿午饭。”白暮把洗脸盆放在桌子上。
“等等。”白昙喊住他:“煮完粥就行,你先帮为师拿身衣服来。”
白暮作罢,去衣柜里拿了一身衣服来。
白昙梳整了后,喝了碗醒酒汤才稍稍缓了过来,脑子不再疼的那么厉害,昨天确实喝的有点多了,很久没有喝那么多过了。
酒醉易眠,最不易分清梦境与现实,他也确实忘了昨晚怎么回来的,现在看该是白暮把他抱回来的,原本今天他不愿意醒来的,因为喝醉后的梦里只有他的笑颜,没有破碎和质问。
“诵文。”白昙刚出了大殿,喊住不远处提着空桶的诵文。
诵文听见白昙的声音,不确定的回头看,确实是白昙不是幻听,喊了一声师尊,放下木桶几步走了过来:“师尊,您找我?”
白昙看着他的眼睛,只要被突然点名的疑惑没有其他,不禁思索了起来,但面上不显道:“在做什么?”
诵文微微愣了一下,而后笑:“我在帮九师弟浇水和修剪花枝。”
白昙点了点头:“不错,很好,懂事了,继续去忙吧。”
被莫名夸了一顿的诵文一脑子问号:“那师尊,没事我就去了。”
“嗯。”
诵文一步三回头,白昙已经回了书房。
白暮在一旁看书,白昙在一旁练笔,翠山写来写去也不过是写了满纸张的一句: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笔停于最后一字最后一笔,墨水浸透纸张。
思绪混乱如一团乱麻,解不开反而越加的糟乱,他想不起昨夜喝醉之后的事,亦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把笔放回笔架,抬头看着正在认真看书的白暮,少年立于阳光之下,周身散发光芒,他于黑暗中窥望,贫瘠之地长出他配不上的花,只有自己困宥一隅,他试图驱逐周边荒芜,像在欺瞒一样,不由得攥紧了手,雪白的纸张被他揉皱。
“师尊……”白暮心中有疑抬起头,原先白昙站着的地方位置已经空了,桌子上地上堆满了被揉的的乱七八糟的纸团,白暮知道白昙又去闭关去了,笑容渐渐消失,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睫毛投下落寞的阴影,这一次又不知是多久,白暮无意识抓着衣角,衣服被他捏出褶皱,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起身去将纸团捡起,将桌面收拾干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诵文离书和黎荮正坐在廊下休息,诵文一脸劫后余生的抚着胸口平复着呼吸。
“哥,你怎么了?”黎荮吃着糕点道。
“你们知道吗?刚刚我遇到师尊,师尊夸我了,师尊竟然夸我了。”诵文一脸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震惊。
黎荮笑道:“师尊夸你什么了?”
“师尊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帮你浇花,然后师尊说……”诵文立马坐正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沉声学道:“做的不错,很好,懂事了,继续去忙吧。”
黎荮被他这样子逗的笑个不行,离书也不由得笑,伸手拍了一下他:“行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又做了什么被师尊发现要抄书了,吓得我把我往前几百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了一遍,疑惑师尊怎么要翻黄历了。”
离书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让你专做亏心事,活该担惊受怕。”
诵文咬了一口糕点,还在拍着自己的胸脯安慰受惊的自己,余光看到垂头丧气的白暮,喊了一声:“小十。”
白暮闻言抬头,看到他们三个,走了过去:“五师兄,六师兄,九师兄。”
离书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位置,伸手捏了一块糕点给他。
“谢谢师兄。”白暮接过糕点,顺势坐下。
“小十,你怎么心事重重的?”诵文道。
“嗯?”白暮扫视一圈,笑了笑道:“没什么,没睡好罢了,师兄们还没忙完吗?我帮你们。”
“不用不用。”黎荮道:“你要是困你就去睡,没剩多少了,我们三个用不了多久。”
“困也不是很困,我能帮一点是一点。”说完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提起桶去帮他们提水,三人也不再说什么。
白昙这一闭关又是半年往上,白暮坐在石门前,默默的看着他的书,落在他树叶上的,从花苞到花瓣,从嫩叶到枯叶。
等白昙闭出关的时候就是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白昙答应过白暮要带他去城里玩。
穿街连坊的绳子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顺望过去,但让人错觉,这是不是触手可及的星河,蜿蜒的河里又是一盏一盏铺满河面的莲花灯,莲花中心蜡烛烛火摇曳,又让人恍然大悟,星河并非触手可得,而是他们已然置身其中。
不知哪座小楼在鼓瑟吹笙,渺渺飘逸,擦肩而过许多人,小儿提着灯笼奔跑嬉戏,沿街小摊的食物香味浓郁,直钻人心扉。
白暮看一盏花灯移不开眼,白昙伸手在掌心长出一朵昙花,凝聚了很多的修为,使得昙花比月亮还亮,花瓣更加的晶莹剔透,把它给了白暮,白暮甫一回头就看到这一朵昙花,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谢谢师尊。”白暮欢喜雀跃不已,昙花看着娇弱易碎,小心翼翼拿在手里,顿时什么花灯都显得黯然失色,引得路人纷纷回望。
白暮还能听到别人小声的说:真好看啊,也不知道在哪买的,还有小孩子央求着爹娘也想要,白暮心里满满骄傲,这是他师尊只给他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鼻间萦绕着昙花的香,伸手扯着白昙的袖子。
“嗯?”白昙看他。
“人……人太多,我怕走散一会儿找不到师尊。”
白昙他因灯火而微微模糊的脸,似是与脑中某一块重合,下意识的牵住他的手,脱口而出道:“这样就不怕丢了。”
“好。”白暮欣喜过后,笑容逐渐消敛了下去:“师尊还要闭关吗?”
白昙嗯了一声:“过年就出关。”
白暮想说能不能不要闭关,但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口,意料之中,中秋节之后,白昙又闭关去了,白昙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越来越短,或许哪一天,就是百年。
白暮回去之后把白昙给他买的东西都放进了小柜子里,整齐的排列好,小柜子里,都是白昙给他买的小玩意儿和旁的东西,满满的,快要没地方放了,徐徐的风穿过未关的窗吹了进来,桌子上的花瓶里一枝蔷薇半浸在月光之中,只是不足的是它已枯萎,白暮把它夹进了书里。
过了中秋,秋天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重,不知何时树叶尽黄悠悠落满了后山的长阶,树枝逐渐光秃了起来,待树叶落尽时天气已然转凉,等呵气有白雾时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时间不疾不徐的过去,一切仿佛有迹可循又仿佛没有,又像是一转眼,除夕的时候白昙出关。
白暮好像更黏人了,抱着看烟花的白昙好久都不松手。
“师尊,能不能不闭关啊。”白暮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白昙沉默了,白暮已经长的和他一般高了,也越来越像他自己了,白昙也不是一定要闭关,但闭关更像是他能逃避现实的唯一的方式,自从那一次听到白暮的胡话,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暮。
自己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白昙,原来的那个,早已死在过往七百多年的岁月里,他从土里爬出来,竭力寻找当初的自己残碎的灵魂,努力拼凑,但是他一身尘土,心脏早已成灰,去模仿去伪装去欺骗自己,可是白暮愈长大,自己愈是身心俱疲,他拼不会当初的自己,掸不尽身上尘土,拂不去心上之灰,该如何以以往之姿,去对当初故人,况他们之间,还有未曾解释清楚的。
白暮半天没听到白昙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忙松开了他道:“我……我瞎说的。”
白昙若有所思,未言。
不闭关,就要参加今年的论剑大会,白昙让鹤知提前一个月准备,只是现在去时间尚早,太隐宗距离清绝宗御剑需要几天的路程,坐马车却要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想了想道:“师尊是要坐马车去吗?”
“嗯,还需你辛苦准备准备。”
“不辛苦,那师尊我先去准备了。”鹤知行礼退下。
坐马车可以途径许多城镇村庄,各城各镇文化风俗迥异,会有许多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鹤知两日里准备好了所需要的东西,第三日就可以走了,从山门走,要下山,走过千阶台阶,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不在话下。
“师尊。”鹤知和吟承已经在山下等他们。
白昙应了声,敬钰撩开车帘,白昙踩着小凳走进马车里。
“小十,要骑马吗?”诵文问道。
白暮看了看那马,枣红色,看着挺温顺的,白暮伸手摸了摸,顺了顺它的鬃毛,不过他不常骑过马,点头道:“好。”
白暮踩蹬上马,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诵文他们纷纷上马,娴熟的用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喊了一声驾!白暮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的学着他们,马很温顺开始慢慢往前走。
“离书,我们来比比,看看谁跑的最快。”
离书看了他一眼,直接鞭子一抽,策马扬长而去。
“唉你!你不讲规则!我都还没有喊开始!”诵文说罢,扬鞭追去。
鹤知看着无奈的摇了摇头,喊道:“注意点别受伤!”
但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至于听没听到鹤知的话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我们是先去东山镇吗?”黎荮问道。
“嗯,然后经榕和去墚州城。”鹤知回。
“走榕和去岵州。”马车里,白昙说道。
“好。”鹤知应道。
“岵州?岵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岵州多水,有水多种莲花,岵州荷莲天下名景,莲有莲子,莲子清甜,还能结莲藕,莲藕也能做许多吃食,莲塘养的鱼也是最为有名。”锦昀说道:“那师尊,我们就要走水路坐船去?”
“嗯。”白昙道。
“那现在去是不是正是莲花开的正盛的时候?”黎荮问道。
“现在刚过夏初,莲花还未开放,还得等几月,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差不多了。”锦昀回道:“我倒忘了,此时该有藕带。”
“师尊,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去岵州小住几日吗?”黎荮道。
“好。”白昙应道。
“只怕是这一来一去,小九要把自己吃圆了。”吟承打趣道。
“我不圆,我才不圆!”黎荮争论道,回头看白暮道:“师弟,我根本不圆对不对。”
白暮对上他的眼睛,点头道:“不圆。”
鹤知他们忍不住笑,黎荮气呼呼的骑马走在前面不理他们。
晚上才到东山镇,白暮很长时间没有骑过马,以至于大腿被马鞍磨的生疼,五脏六腑被颠的感觉都要错了位,下马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有跪到地上,以至于走路姿势有点怪异,落在几人的后面。
黎荮把客栈里的特色菜都给点了一份,吃过了饭之后就都先回房间,白暮脱了裤子看,不出所料,大腿内侧紫红一片,还有些渗血,和裤子粘在一起,慢慢将裤子扯了下来,疼的他龇牙咧嘴。
“白暮,你睡了吗?”
门外传来白昙的声音,白暮急忙拉被子盖好了腿道:“没。”
“那为师进来了。”
“好。”
白昙推门而入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为师准备了伤药,不严重吧。”
“不碍事,谢谢师尊。”白暮也不好站起来,只是伸手去接。
“为师看看。”说着就要去掀他的被子查看伤口。
“不……不用了,没有什么大碍。”白暮脸一红,按着被子不给他看。
“为师又不是……”白昙动作一顿,停在半空的手,渐渐垂下的眼睑,暗下去的眸光,慢慢收回了手,此举确实有些不妥,只得作罢,声音有些微哑的道:“那你好好休息,明天就不要再骑马了,与为师一同坐马车。”
“嗯。”
白昙转身走了,白暮等白昙关上了门,才把被子拿开,打开小药瓶给自己上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