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停的镖车上高高挂着一盏灯笼，这样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便能惊动守夜的镖师。风晏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五个镖师各自在隐秘的地方值守，情况一切正常。

他阖上窗户，落了插销，又在窗台上放了一个茶盏，要是窗户被推开，茶盏就会落地；再拿椅子顶住门，推门时也会有响声。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洗漱干净，坐到了床上，把刀和暗器放在枕头下面。

风晏刚一躺下，赫连便翻了个身，整个人贴到了他身上，软绵绵地哼哼唧唧几声。

风晏伸手圈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赫连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你不许打鼾，也不许磨牙说梦话，否则的话我会采取措施的。”

风晏挑了挑眉：“哦？什么措施？”

赫连闭着眼道：“吾好梦中杀人。”

风晏低低笑了几声，觉得他大概还没有完全清醒：“诛杀曹贼！”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风晏便把赫连叫了起来，自己去洗漱。等他洗漱完了回来一看，赫连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又睡着了。

风晏走过去摇晃他的身体：“快醒醒，可不能赖床啊。”

赫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声音很清脆，风晏的手背都有点发麻。赫连黑着脸下床，鞋都没穿。

风晏笑了：“你被人吵醒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赫连身上生人勿近熟人也滚远点的气场非常强大，洗个脸都摔锅砸盆的：“你被人吵醒不生气？！”

“不啊。”风晏小小声说。

赫连洗漱完回来没找到鞋，他深深吸了口气，风晏赶紧趁着他发火前蹲下去把他的鞋从床底下拿出来。

“坐下。”他指了指床。

赫连一言不发地坐下，风晏蹲在地上给他把鞋穿好：“走吧，去吃饭。”

他话音刚落，赫连突然拿一根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脾气挺好啊，风总镖头。”

风晏像个护卫犬一样，笑得温柔又乖巧，给他现安根尾巴估计能摇出花来：“不生气了？”

赫连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歪着头打量他片刻，忽道：“哎，我问你，你是不是看谁都是这个眼神，对着谁都是这个笑容？”

风晏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我砍山贼脑袋的时候也是这样。”

赫连噗嗤一笑：“那也不行，你对我得和对别人有区别。”

“你想要什么区别？”风晏问他。

“你自己想。”赫连撂下一句话起身走了。

风晏蹲在原地寻思了一下，站起来把刀佩上，暗器收好。赫连这时候折返了回来，寻仇似的把风晏“哐当”一声按在衣柜上，风晏险些下意识给他一刀，看清是赫连之后便不动了，任由赫连像啄木鸟一样在他脸上狠狠凿了七八下，生疼生疼的。

最后一下落在嘴唇上，赫连还顺带着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而后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开胃菜。”赫连捏捏他的脸颊，“真乖。”

风晏看着他出门时神清气爽六亲不认的步伐，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趟镖将注定是他两年多以来走过最漫长的，没有之一。

吃过早饭，一行人在后院把马车检查了一遍，这才赶着车离了店。

“总镖头昨夜睡得可好啊？”刘廷在后面问。

风晏砸了咂嘴，含笑道：“那反正多少是比你们滋润些。”

身后一群人哎哟连天，纷纷对风晏表示谴责。

赫连有点脸红，低声道：“你怎好凭空污人清白？我昨夜可不曾让你额外劳累。他们该觉得我是个祸国妖姬了……不对，我不能是妖姬。”

“为什么不能？”风晏问他。

赫连一本正经道：“你看过那种绘本吗？就是那种绘本，两个人里都有一个辛苦的，一个不辛苦的，不辛苦的那个才是妖姬。”

风晏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古怪：“你……是说，我们两个里，我是妖姬？”

“不然呢？”

风晏的沉默更长了。

赫连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妥：“你是不是害怕呀？”

风晏深呼吸了一下，努力控制着才没当场笑出来：“是呀哥哥，我害怕得很。”

“那你是得害怕一下。”赫连道，“我虽然不是个粗鲁的人，但我喜欢野的，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风晏眯了眯眼睛：“行，我记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赫连回头看了看镖师们，又看看依旧泰然自若的风晏，继续道：“到时你得叫我哥哥，我爱听这个。”

“会的。”风晏镇定地点点头。

赫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害臊呢，一点都不娇羞可爱。”

风晏笑而不语。

镖车在趟子手敲的七星锣和“合吾”的声音中辘辘远去。

风晏把行进的速度把握得很好。太快或太慢都有可能导致夜里错过宿头，在荒郊野外不仅危险而且也休息不好，因此领头的镖师必须非常熟悉要走的路才行。

但再熟悉也难免有个疏漏，别的镖师出来可能还得派个人去前头探探路，但风晏不用。中午他们没有进镇甸，在路边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马，围在树下休息。

“那我们中午吃什么？”赫连问他。

杨郃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分发给众人，赫连领到了两个馒头。

“啊……”赫连傻眼了。

“怎么？”风晏笑着看着他。

赫连看看干巴巴的馒头，又抬头看看大家，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沮丧地咬了一口馒头。

“有点干，有水吗？”他望着风晏，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风晏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颊，把水袋递给他。

孙迁他们在边上捡枯树枝生火，赫连指着那边问风晏：“生火做什么？现在又不冷。”

风晏没答，而是把他刚啃了两口的大馒头收了起来，放在一边。

赫连震惊了：“人性呢？连馒头都不让人吃饱吗？！”

“嗯，就是这么狠毒，你待怎样？”风晏托着腮问他，眼里的笑意像揉碎了满天繁盛的星光。

赫连被他晃了一下神，一时挪不开视线，差点忘了控诉风晏这种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暴行。

过了半晌，他小声讷讷道：“那，那我饿着就是了。”

风晏的目光投向远处。

赫连有点蔫儿，下巴搁在膝盖上，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划土，嘴里嘟嘟囔囔：“自己选的娘子，除了惯着还能如何呢……”

风晏伸手捏捏他的后脖子：“看那边。”

赫连抬眼一瞧，不远处三只银狼的身影越来越近，是头狼带着云卷云舒回来了。

“干嘛？”赫连饿得乏力，兴致不高。

三只银狼跑到近前，赫连这才发现它们嘴里都叼着东西。

“……欸？”赫连的眼睛刷地睁大了。

杨郃把它们带回来的野鸡野兔拿了过来，利落地扒了皮切成小块，拿树枝一串便架在了火上，居然还顺带掏出了盐和辣椒粉之类的调料，看这家伙事儿齐全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出来郊游的。

赫连一下子来了精神，猛地坐了起来：“这是给我们吃的吗？”

“是啊。”杨郃道，“每回跟着总镖头出来走镖，中午都有新鲜的肉吃。”

“哇！”赫连朝云卷云舒招手，“真棒！快过来给爹爹抱抱！”

两只小狼一起拱进了赫连怀里。

头狼也走了过来，蹲在风晏身边。

“它叫什么名字？”赫连指了指头狼。

“没有名字。”风晏淡淡道。

赫连默然片刻，转头问他：“你小时候是不是……”

“嗯，很可怜，天天被欺负。”风晏笑着道。

他脸上的笑容是习惯了的，但当他带着笑说起这个的时候，赫连的心突然就抽了抽。他皱了皱眉，握住了风晏的手。

风晏靠在树干上，用手梳理着头狼的毛发：“听起来好像多了不得，其实想明白了，也就是这么点事罢了。谁让我没摊着个好母亲呢。”

“那……”赫连清了清嗓子，“那你爹呢？”

风晏看了他一眼。

赫连有些心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仅仅是关切而已。

风晏静了片刻，轻声道：“我娘嫁给明舟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我，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亲爹是谁。她没跟我说过。”

赫连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才明白：“所以，你……后爹不喜欢你，你娘也是因为……”

“她觉得我是她的累赘。”风晏道，“明舟娶她是看中了她是贪狼，因此不介意她已经有了身孕。但我娘生我的时候差点一尸两命，她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后面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赫连眉头紧锁：“这些事情，是你娘告诉你的？”

“是啊，她每次打我骂我的时候都会说这些，说我毁了她，说她丈夫不爱她都是因为我，说她不能和明舟有孩子也是因为我。”风晏说着就笑了，“弄得我差点以为是我逼着她把我生下来的。”

赫连把云卷云舒扒拉到一边，凑过去抱住了风晏。风晏看起来很平静甚至笑了出来，但赫连却红了眼睛，每一次呼吸心脏都抽着疼。

风晏拍了拍他的背：“你闻，肉烤好了，帮我拿串兔子肉过来。”

赫连点点头，去杨郃那儿拿了几串肉串，吹凉了喂到风晏嘴边。

风晏索性就享受着他的服务，饭来张口的感觉属实不赖。

“看来我以后可以经常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风晏道。

赫连勾了勾嘴角，咬下一块野鸡肉边吃边问他：“你恨你娘吗？”

风晏想了很久，最后点点头：“说一点也不恨是假的，但怎么说呢……虽然恨，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赫连不说话了，把馒头拿过来配着肉串一起静静地吃着，心里已在须臾之间转过千百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