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暖阁的门开了，一个衣着素净的人带着细细风雪走进来，脸上神情淡然，透着几分无奈。

罚坐许久的众人抬头一看，纷纷松了口气：南星。

南星原本已经睡下了。最近一直在准备降福仪式，忙得团团转，到这日才大致办停当，打算早早休息，结果被子还没捂热就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门外是丹灵阁的一名弟子，站在门口匆匆行了礼，说：“前辈，灵君方才不知从哪带了个孩子到酒宴上，暖阁里现在一团乱，几位掌门请您赶紧过去。”

那位祖宗又折腾什么……南星原本就累得头疼，这下更疼了，随手拿件披风就跟着出门。

他说是照顾灵君起居，其实是丹灵阁和鸦羽之间的挡箭牌。这位神灵任性乖张、阴晴不定，除了他和南烛，跟别人都不对付。平时那边对灵君有什么话，也都是他们传达。

此刻南星走到鸦羽跟前，行了个便礼，递上途中顺手帮忙送的冬衣。

鸦羽叫醒孩子，让他去屏风后面字迹换衣服。南星问道：“灵君，这是哪来的孩子？”

鸦羽：“树下捡的。”

南星：“……”

小孩又不是蘑菇，不夜谷灵气再充沛，也不至于能凭空长出活人。而且他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布料不差，加上皮肤细腻苍白，不像一般的灾民。

南星劝道：“看着不像没人管的野孩子，平白收留了，万一被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鸦羽新鲜劲正浓，挺稀罕这小崽子，想留着玩玩，才不管那么多：“找来了再说。”

况且丹灵阁占着这修仙宝地，人人功力深厚，打几场不碍事。就算碍也不碍鸦羽的事，正好还有热闹看。

他问：“屋子收拾好了没？”

南星早知道劝不出结果，不过是权且尽一尽丹灵派成员的义务。他叹口气，回答道：“在招摇斋，现在床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其余的陈设还需慢慢添置。”

那边孩子换好衣服走出来，鸦羽对他道：“小孩，那边给你铺好床了，走吧。”

“灵君，这孩子叫什么啊？”

鸦羽已经牵着小孩往外走，闻言停住稍加思索，说：“是在那棵古槐下捡的，就叫阿槐吧。”

南星：“……”

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还给乱起名字！再说，人家愿意吗？

他看一眼那“阿槐”，孩子困得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也不知听没听清自己的新名字。

鸦羽倒是接受得很快，弯腰伸出一只手，柔声道：“阿槐，走吧，睡觉去。”

那小孩还真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乖顺地让鸦羽牵着走了。南星也就在后面跟着。

鸦羽出门到廊上，不往楼梯那儿走，双手在小孩腋下一托，翻身越过栏杆。

怪不得来的时候没人通报。

南星还在犹豫是跟着还是走楼梯，被一名弟子拦住了：“前辈请留步，几位掌门有事相商。”

南星嘴角不易察觉地扯了一下，有些滞涩地转身回屋，步履慢得像在积雪中跋涉。

鸦羽在空中托着小孩也十分轻盈，都没踏响瓦片，几下便跃到山庄外面，将小孩放下，牵着他往归墟园去。

阿槐被冷风一吹，又失重地飘了一阵，困意暂时褪去些许。他一边走一边就着月光雪色，抬头打量前方那人的背影：过腰的银白长发，一袭翩然白衣，身型纤薄修长，月下看去，周身隐约有柔和的清辉。

身上还有股清冷微苦的香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着北风吞下那异香，感觉脑子里的迷雾逐渐散去，几日来满心的焦虑委屈也缓解了许多。

不是梦，是真的逃出来了。虽然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但只要不是那个魔窟就好。在他心中，就算是地府最深层也没有那里恐怖。

一想到过去，他立即打了个冷战，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牵着他的人停步回头，朦胧柔和的凤眼含着一对暗红色瞳孔，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罩着一层迷雾。

那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咬着下唇摇摇头。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展开眉头笑了笑，沉默地回身向前。于是两人又一前一后走起来。

那人看他清醒了，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话来：“看见没有？前面那个园子叫‘归墟’，你以后就跟我一起住那里。那里面很大，种了很多花木，不过住的活人不多，挺冷清的。

“对了，待会可能要撞见一些‘客人’，别害怕，跟紧就行。往后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神灵精怪不能乱叫名字，但是我也不想听你叫我‘灵君’，听着就烦。你叫我……”

鸦羽脑子一时卡壳了。他养过的东西没几个会说人话的，没遇到过要称呼自己的情况。

按他的真实想法，应该让这小家伙叫自己“主人”，但是那样听着太混账了，他明面儿上还是要讲点道理的。

他回头看了看阿槐，问：“你想叫我什么？”

阿槐：“……”

给别人乱起名字就算了，自己寄人篱下不跟他计较，这算什么事？好在鸦羽思维跳脱，等了阿槐一阵就丢开这个主意：“叫我鸦羽好了。”

好奇怪的名字。阿槐小声念了一遍加深印象：“……鸦羽。”

这怪人当即兴致勃勃地应了一嗓子。

归墟园很大很气派，不过也显得十分荒凉，也许是因为坐落于灵脉汇聚之眼，又有鸦羽这行走的灵力之源住着，植物比别处茂盛了许多，路边野草都到阿槐膝盖了。不宽的石板路清过雪，但结了一层薄冰，月色流淌在青砖上，斑驳树影轻轻摇曳。

阿槐进园门之后便一直低头盯着前方一两步的地面，紧紧抓着鸦羽——路两边的黑暗，好像……

会动。

那似乎是一团有生命的东西，或者无数聚在一起的有生命的东西。

走了几步，眼前的路面忽然波动起来，坚硬的石板变成了微风吹拂的湖面。再走一段，蓝紫色影子从两人脚踏处钻出，开始时离地不远便散了，但是越走越多，有的开始顺着脚背攀上小腿。

阿槐惊叫一声。他的裤管被一团影子扯了一下，似乎要被拉到地里。

鸦羽停下转身看了一眼，笑道：“别怕，只是些无主的精气，看来它们挺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了那个问题：“你是怎么过的结界？”

“……结界？”

“山谷周围的结界。你进来的时候没碰上什么吗？”

阿槐仔细思思索。慌不择路穿过树林的时候，跌跌撞撞滑下陡峭山坡的时候……

“有一段路特别黑，还以为是哪里着火烧的黑烟。”

“你走在里面没感觉？”

“……没注意。”

鸦羽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疑惑，他自己虽然不在乎结界，但还没见过凡人穿破结界如履平地。这天赋异禀的小孩什么来历？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掌心的细瘦手腕猛的一震。手腕那头滞涩地回答道：“没什么，一个不入流的修仙世族。”

也是，听说现在外面的灵脉基本全枯竭了，修仙门派一个接一个没落，只有一两个还硬撑着，也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下次跟过路游魂们打听打听。

“他们为什么把你卖了？卖给谁了？”

阿槐喉咙滞涩得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鸦羽抓着他的手腕，一直觉得他身体中一股陌生的力量蠢蠢欲动，此刻愈发有失控的趋势。他扔了那些问题，沉默下来，同时密切关注那股力量，发现它触碰了几下走火入魔的界限，竟然逐渐安分下来。这小孩对于控制它似乎挺有经验。

他隐隐觉得，这便宜捡来的孩子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过两天应该叫南星和南烛来看看。

夜深了，精气愈发躁动，两人仿佛站在一场蓝紫色大火中。

阿槐紧紧贴着鸦羽。鸦羽伸手过来，袖口轻轻笼住他的脸，那股清苦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返魂香，它们闻了以为是我，就安分些。”

鸦羽让他吸了几口，继续拉着他往前走。那鬼火似的东西果真礼貌了许多，不再缠着他。阿槐胆子大了点，反倒试探着伸手去摸它们。有种微妙而极其柔软的触感。

鸦羽低头微笑着看他玩儿，半是自言自语道：“回头叫庸医给你做个香囊随身带着，以后就不会总被它们欺负了。”

以后……这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留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