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生
小说: 神鬼无心 作者:橘皮乌龙 字数:2609 更新时间:2023-11-07 06:58:57
越往里,石板路越曲折,三五步就一个转弯,阿槐反应不过来,几乎是给跌跌撞撞地拖着走。
两边矮树愈发茂盛,隔着小径枝叶相接,鸦羽毫不在意地信步向前,树冠在几步远处毕恭毕敬地分开,又欺负人地贴着阿槐后背合上。
阿槐身上的返魂香大概快散尽了,树枝逐渐无法无天地倾轧过来,摇晃着摩挲他,还可气地将枝头残雪倒进衣领。他肩头后背很快湿了一片,头发也在往下滴水。一根树枝甚至勾住他的一缕鬓发。
无数叶片扑在他脸上,令他应接不暇,产生类似溺水的感觉,好像快要被枝叶吞没了。
前面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浑然不觉,脚步轻快,若有若无地低声哼着奇怪的曲调,看起来心情好到天上去了。
就在阿槐实在忍无可忍、准备提醒他关注一下自己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树林在路尽头被整齐切断,阿槐被拽出水面,连忙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他们跨入一间小院的门——阿槐原来住的是深宅大院,看得出这是后门。他觉得通往大门的路应该要好走一点,但鸦羽偷懒抄了近道。
两人绕到屋门口,推门进去,里面炉火正旺,暖意融融,阿槐舒服地哆嗦了一下,浑身逐渐通泰松散。他又开始打哈欠,晕头转向地任由自己被牵到床前,先扑倒在那一片温柔乡中打了几个滚,才开始慢慢脱鞋袜。
“睡吧,明天带你逛逛。”
鸦羽走了一圈,看看屋里还能添点啥,回来发现阿槐已经窝在被子里睡得酣甜,他俯身颇为稀罕地看了一会,才挥挥手灭了床头蜡烛走出去。
当初建归墟园时,那些不务实的家伙多盖了好多房子,虽然看着挺气派,也给园子里添了几分人气,但两个人加一个神仙实在住不了。
于是就给非人的东西住。鸦羽喜欢捡些精灵妖怪和小动物回来,也有被灵息吸引不请自来的,园子里没人住的屋子平时都门户大开,任这些小”客人“进进出出。
鸦羽来者不拒,不过是仗着强大有恃无恐,其实那些客人里鱼龙混杂,难免有几个不太友好。快出院门他才想起来,得留件自己的东西镇一镇,以防万一,又懒得多跑一趟,边往回走边在在身上摸了一遍,看看有什么可以留下的。
他穿的料子好,却没几样多余的配饰,摸了半天只找出一只荷包,正好也旧了,便解下来,将包内东西”哗啦“一声倒出来——全是石子果子树叶花瓣之类的破烂儿,他看着好看就捡,捡完一丢就忘了。鸦羽不看地上失宠的破烂们,将荷包系在斋子门闩上,退后几步打量一番,便离开了。
应该能管到明天早上自己过来吧。反正就在眼皮子底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阿槐睡得不沉,一个梦接一个梦,没两个时辰醒了。
其实从逃跑开始,他已经两三天没正经睡过觉了,到最后一天完全是不清醒的,脑子里仿佛塞满了棉花,眼睛也没法聚焦,简直像具行尸走肉,吊着口气往前走。
现在睡了一觉,脑子里的棉花少了几块,他立刻意识自己的处境:被一个似乎很厉害但是又很古怪的家伙带走,吃了成分不明的点心,还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睡着了。
简直太大意了。
他一边回想一边动了动疲惫至极的手脚,觉得胸口闷得慌,被子似乎有点太重了,醒过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难道……
他试着翻了个身,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滚了下去,心里更加发毛了,又想看,又不敢看,犹豫着睁开左眼的一半——
一只硕大的金绿色眼珠,离他的脸仅有一寸,三只眼睛对视片刻,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竖瞳剧烈收缩了一下。
阿槐头皮一凉,浑身的血霎时化为冷汗,都忘了喊。他一把拉过被子盖住头,紧跟着一道响亮的裂帛声划破黑夜,额头上方的棉被只剩下薄薄的衬里。
他披着被子窜起来跳下床,被鞋子绊了一下,没头没脑地撞到门口。门推不开,他疯狂摇晃了一阵才发现只是被闩上了,于是拉开门闩,被门槛摔到外面的地上。
寒冷迅速淹没了他,接着是有些稀薄的夜色,然后是虫鸟草木细碎的响动。一片安静祥和,似乎刚才只是异常噩梦。他把身体贴在冰块一样的地砖上冷静了一会,慢慢爬起来。
那个鸦羽也许确实是一片好意,但心也有点太大了,住在这种地方谁吃得消啊,他又不是跟他一样的神仙……
脚边有一团蓝色的东西,捡起来看,是一只旧荷包,布料都磨软起毛了,绳子也扯断了,里面空着。
闻起来有几分熟悉——清新微苦,香得含蓄蕴藉,回味中透着几分庙堂里的香火气。
他不敢回到黑洞洞的屋里,外面又冷,就敞着门跨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板,头偏向屋内枕着膝盖,荷包揣在怀中。
一直坐到天光大亮,屋内被照透了,他才一身僵硬地站起来,爬回凉透了的床上,裹着被子紧贴着墙睡去了。
上午南星来给鸦羽送药的时候发现房间空着,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灵君可从不早起,南星早上来送药,他十次有九次都躺在床上。
鸦羽此刻正在招摇斋,拽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手托腮饶有兴味地观察。
小孩居然这么好玩儿,比小动物小精灵好玩多了,他真恨不得再捡几个回来。
南星找过来的时候,鸦羽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依然听得出兴奋。这位灵君万分稀罕地跟他分享观察收获:
“你看,他两边眼角都有泪痣,是对称的!
“他说梦话!声音好可爱!
“要是这样吹一下他的眉心,他就会皱眉……”
最后这句南星实在听不下去了,看猴儿似的看人家就算了,怎么还乱玩。
他凑近了些小声说:“灵君,该服药了,趁早回去吧。过些日子就是降福仪式,您应该好生修养才是。”
鸦羽眼中的星星灭了几粒,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转身后又回头望了阿槐一眼,才和南星一起出了门。
回去的路上,南星又试着问:“灵君,这孩子打算……留到何时?”
鸦羽满不在乎地随口答:“不知道。”
南星:“……”
鸦羽确实不知道,他的兴致一向难以捉摸,今天还很喜欢,或许明天就烦了,但也可能十年八年都不会烦。
想留就留,不想留就丢。他对捡回来的东西都是如此,玩腻之后往园墙外一放,就任它们自生自灭。
“对了,”他猛地站住回身,差点跟南星撞个满怀,“给阿槐检查一下 身体吧。你跟南烛一起。”
南星眉间起了条皱纹。普通的伤病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南烛那不务正业的疯子一起?
“灵君是觉得那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怀疑罢了。”鸦羽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疑云,接着又叮嘱道,“无论发现什么都只跟我说。”
南星看向鸦羽的眼睛,觉得那片迷雾中有只利剑射向自己,寒光转瞬即逝,但震慑力牢牢钉入人心。
他低头道:“灵君放心。”
灵君听着并不太放心:“他们昨晚留你下来,说了什么?”
“……只是些降福仪式的准备,一点小事,既然去一趟,就顺便说了。”
他一边跟在鸦羽后面走一边说,同时心虚地死死盯着那片白色背影,似乎想从那里看出灵君的神情来,以判断他是信还是不信。
隐隐透出蝴蝶骨轮廓的后背毫无表情。只是路过微风挑了下鸦羽的鬓发。白衣白发随着步伐起起伏伏,像缓慢流动的河水。
南星喉咙发干。他想,自己也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