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逸直到三日后才恢复了意识，第一眼就看见了身旁的那赢天，他又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被架起的双腿，神态出奇的平静。

虽然那双腿分明还在他的身体上，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仿佛变成了飘在半空的灵魂，无关痛痒的看着自己已死的躯壳。

那个年轻医生小心翼翼的朝他解释病情，每当说到关键时，就用无数的个不伦不类的词语来粉饰事实，简直滑稽至极，似乎生怕一个不留意就刺激到他的病情。

常逸没在听，也不想听，干裂的双唇缓缓动了动。

「我的腿是废了么。」

他声音虚弱，但却格外清晰，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当场，开不了口，难以自安。

「常逸……」

那赢天唤他，却没得到一个回应，或一个眼神。

「我的腿是不是废了。」

他又问了一遍，仍旧没人回答，只有方珏出于职业关系，才不得不点了点头。

「再不能跳舞了对么。」

方珏看了看他，又咬牙点头。

多么简单的答案，何须他们故作紧张，遮遮掩掩的。

常逸惨淡一笑，觉得终于如释重负了，这双腿再不会成为他人生背负的重量，再也不会午夜梦回时疼得他泪流满颊。

「谢谢……」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再没开过口。

这句感谢，常逸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自己？医生？那赢天？孙奇？还是命。

真是觉得讽刺得很了，自己只是不想再做常逸而已，现在却连做个人都不完整。

他和魔鬼之间的这场游戏，到最后又该判谁输，谁赢呢？

那赢天自从见他睁眼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那样的一个常逸没有了，更或许两个都没有了，这个人眼中平静，冷漠，灰暗，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就像在鬼门关里轮回了一场，七魂六魄都变样了。

分明全身是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是真的不痛，还是假装不痛，除了他自己，那赢天也着实难以分辨了。

就如同总是徘徊在两个常逸之中，是真是假，从未懂过。

他不说话，那赢天也没逼他，将自己病床推到了隔壁，日日夜夜的守着他，陪着他。

常逸也不在意，只是每天望着窗外，从日出看到日落，渐渐闭上眼，不留一滴眼泪。

裴梦龙，卓越还有叶云得知了消息后，都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看见常逸时，不禁后怕得捂住了口鼻才没有崩溃得失声悲鸣出来。

两个大男孩跪在常逸床前，哭得没了人形，叶云性子温软，更是承受不住的刺激险些晕过去。

被吵得紧了，常逸回过神时，还以是谁死了，看了一圈他们，才明白原来是在为自己的那双腿哭丧。

再次转头望向窗外，心里的平静少了一分，躁动多了一分，好似这双腿才是他生命的凝聚，在旁人眼里只有他的腿，他的舞，看不到他的心，那些眼泪和遗憾从不是为了他这个人，而只是因为舞没了，这世上便再没了常逸，哪怕活着，对他们来却已等同于死去。

不由发现，老天貌似对他还是公平的，没收了一切虚妄的负担，还以了他血肉之躯，没有了恶魔的侵袭，从此他的灵魂和肉体可不再分离。

「等你身体好些，我带你去日本治腿，如果不行，就去美国，英国……一定能治好。」

那赢天的石膏早已取了，但手还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正拿着温热的毛巾擦着常逸的身体，皮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的骨头还没长好，两只腿仍旧恢复得缓慢，拆了线，但钢钉没有取。方珏说这钢钉最后总有几个得一辈子留在肉里，否则固定不了碎骨，便无法站立或行走。

「小贝勒说，哦，就是金焓，常和我哥来看你那个，还有印象么，」那赢天的毛巾停留在常逸脸上，看他憔悴的五官还是没有反应，又接着道，「不记得也没关系，下次他来再给你介绍一次，小贝勒说方珏的手艺是世界骨外的顶级水平，我不信，小贝勒从小就爱忽悠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赢天就这样每天都对着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从没得到过回应也没关系，苍白的病房仿佛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声音，才多了一抹生机。

「你瞧，我手这点小伤到现在都没治好，就知道他没本事。这中国啊，除了搭的桥和你的舞，就没什么东西是世界顶级的了。」

那赢天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抬眼时就见常逸竟回过了头，只因口中的一个舞字，扰了他的清净，增了烦琐。

「常逸……」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那赢天，目光淡漠，眼中并未激起一丝涟漪。

那赢天握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浅浅地吻着：「全都过去了……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到底还想忍多久……我不在乎，真的，那些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心疼你……」

常逸没哭，也哭不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要哭，更不明白那赢天又为何落了泪。

不错，一切都过去了，和这个男人也成为了过去，不是么。

真的，再没什么可悲伤的，他只是轻松了很多。

手掌传来的热度就如滚烫的岩浆，烧灼感刺痛着他，猛地抽回了手，不想去探究这个人神情下的温柔与痴缠。

「我会等你。」

「……」

「治不好腿，我也守你一辈子。」那赢天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但面容却布满了寂寞。

「……」

「我说过啊，就算不跳舞了，也可以做很多事，我知道你都记得。」他借以轻笑来伪装萧索。

「……」

「我想和你谈恋爱，重新追你一次。」

他还是这般任性又孩子气，只想着如果时间能回溯那该多好，自己会率先主动的去认识他，不再给彼此留有偏见和骄傲，或坦诚相待，或死缠烂打，总之，深爱一场。

常逸湿润的眼角没有声张，听着他一遍又遍的憧憬，唯一流下的眼泪，不是感动，而是祭奠无法拥有的那些美好。

窗外的风起了，变了天色，昨日的明媚竟转眼就成了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