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可以打败你？

其实很快你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什么都不能打败你。

因为进行手术而不是保守治疗尹斻元气大伤，他在手术前咨询过自己的医疗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脑瘤不切除暂时不会危及生命，但是必须要接受长期的保守治疗。曹炳琨给他建议是出国待上几年，并且告诫他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极有可能导致永久性失明。

那一天他做出的决定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可这深思熟虑也不过是半个钟头而已。

丁英奎给他添上一杯茶水，安盛已经去跑公事了，他坐在古朴的木桌前用手指头一下下轻扣着桌面，窗外有蓝天有白云，人间一切美丽的丑恶的其实都已看尽，但是还不足够。

尹斻起身回到临时的会议室，宣布道开始准备手术。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但是这种手术到底比不上保守治疗，现在的医疗技术完全可以让他不必遭这个罪，然而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曹炳琨也已经准备退休了，他问过尹斻这个问题，问他为什么非要手术，尹斻的回答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经过术后恢复，黄金城的尹先生又回来了，谭绍南和向千城是第一批来看他的，看见他依旧很有精神地同相貌漂亮的年轻人逗趣儿也就知道了他现下的状态。

向千城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是看不出来有向东那么大年纪的一个儿子的，他对保养身体自然有一套，尹斻私底下同他讨教，结果向千城告诉他，自己已经吃斋念佛戒女色有二十多年了。尹斻心想放屁，面子上却说向先生真乃高人也。

以向千城对尹斻的了解他是知道的，知道尹斻当时一定是腹诽着放屁，然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拍拍尹老弟的手背，告诉他少抽烟，多活命。

戒烟其实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至少对于尹斻并不是太困难。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什么真叫他为难到抓心挠肝的事情。观自己一生，他知道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基本上没有任何底线。

说实话，吃斋念佛戒色，甚至干脆叫他去当和尚，他做得到却做不出，因为这些事情他一个也不想做。而当他不想做的时候，即便是做得到也不会去做。

有这么两种人，一种人以为自己做的到其实却做不到，一种人清楚自己做的到却不愿意做。和向千城喝茶，向千城又向他讨论一个从前就讨论过得事情。

尹斻思考了一下，说了一个名字。

宋义明。

向千城不认识这个人。

尹斻靠在椅子里啜饮着茶汤，用一种追忆的口吻告诉向千城，在一九九八年初次遇见宋义明的那一个刹那里，他似乎是有一种感觉，以为自己是非常喜欢宋义明的。

向千城告诉他，那种一刹那的感觉就是他们正在说的……

尹斻其实并不能理解这个，他无需去坦言向千城想必也会明白的。只是回想起宋义明这个如流星一般逝去的人，他往往也愿意停留下来片刻，甚至想要抓住这位宋先生的袖子，问一问他。

唉，宋先生，你看一看我，我肯定你也会很喜欢我的。

很遗憾的一件事情，宋义明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太礼貌太疏远一些，尹斻这时也会反问一下，究竟是因为没有得手而遗憾，还是本身就有这么个遗憾呢。

这个问题向千城也无法解答。

正如在向千城的圈子里从许多年以前就曾有过模模糊糊的传言，人们猜测向千城和他根本就是一块儿睡过觉，事实上向千城和他的关系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有趣。

哦，当然不是一块儿睡过觉的那种有趣。

说起睡觉来，若只是睡觉，他可和太多人睡过觉了，这没什么可说的，大通铺都睡过了，也不稀奇。

亲自送走向千城，第二批来拜访的人是些小辈，论年纪其实可以同他称兄道弟，可谁让他们的老子先和自己拜了把子。

杨宇是最后一个登门来的，拎着一篓螃蟹和一坛女儿红，尹斻看他的架势，好像是才从乡里回来。

事实上杨宇也的确才从乡间回来，他说到一些趣闻，还算中听，最终说到崔文和韩洲义暗通曲款的事情来就有些不中听了。

即便是曾被人指着鼻子骂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不得好死等等等，尹斻也还是不明白都丧尽天良如自己了，怎么也做不出来如同肖文进和杨宇这样的事情呢。

杨宇若是真的怜爱小崔，又怎么可能玩得出来这一出出好戏，这个时候他跑过来和自己一个才大病初愈的人说这些，实在是不识趣了。

那也是手术前的事情了，尹斻事情很多也没去理会，但是他知道的却很清楚，譬如在杨宇把崔文共享过那么一回后的第二天，他就叫人给小崔快递上门了一个大夫，为的就是及时止损。

可是问他为什么不救崔文那么一回呢，他也只能说他又不是个菩萨，再说了，也没有开天眼，怎么知道杨宇叫上一帮朋友就为了干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肖文进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人了，没想到杨建川家的基因突变成这样……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瘪三也不是初犯了，总之他一点也不惊讶，只觉得烦人的很。

尹斻没有用桌上的螃蟹壳堵住杨宇抱怨的嘴，他记得杨建川死于癌症前对他的托孤，他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会好好对待他这个兄弟的傻逼儿子的。

杨宇离开了，尹斻洗过澡躺在卧室里发了一会儿呆，他又想起了宋义明。

他想明天早上他要去天鹅山看看宋义明了，除了自己谁还能想起来给这位矫情老哥扫扫墓？

天鹅山公墓意外见到了久不见面的老肖，尹斻看他一眼，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过来看看老朋友。

这句话肯定是假的。肖文进看一眼他怀里的捧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有那么一些时候尹斻会从宋义明的身上看出肖文进的影子来，这当然不是说宋义明是一个臭狗屎，正相反，其实这位宋先生可以说是他见到过的最干净最天真的人了。

宋义明那种深刻的忧郁和矫情的忧伤，以及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犯罪草台班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戳中了尹老总的萌点。

尹斻曾经也思考过，怎么会有像是宋义明这样一个如此高深又如此简单的人，以至于他变得这样可爱。

而很显然其他人可不觉得宋义明可爱。尹斻想起来宋义明自杀时吃的那瓶药，这瓶药他后来也送给过付蕴生，他见证这些人以相同或者不同的方式死亡，最终还是没什么感想。

如果说在宋义明死得那个晚上他有什么感想的话，那大概也只是觉得浑身麻痒难耐，想要一锤子砸烂沈山的狗头而已。

肖文进让他回神，他拿开肖文进放在他身上的手，转身就走。

宋义明。

宋义明还没有和他一块儿睡过觉就死了，他遗憾哪。

在肖文进家里吃过晚饭，晚饭时尹斻也稍稍尝了一点儿辣。其实他也并非是一点辣也吃不了，只是很不喜欢。

肖文进家里的厨子真不错，他不讨厌。这顿饭多少是吃的舒坦了，饭后咪一点小酒，他没有再拿走肖文进的手。

肖文进在驰骋，他驰骋的不是江湖，不是岁月，更不是人生，而是另外的一种印象，忽然间那一声“文进”让他也没由来的舒坦着。

这不是尹斻头一次这么叫他，但是在这天晚上他们都喝了点酒，都各自在想一些比较感性的事情了，这一声呼唤也就变了意义。

肖文进视线里只剩下尹斻的脸。肖文进这才发觉，人到中年尹斻反而又越来越像他父亲瓦西里了。

尽管内心里那个年轻的志得意满的自己想要破口而出，想让尹斻再这么叫他一声，但是事实上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却不这么想。

事实上的肖文进对尹斻在床上直呼自己名字这件事情心情是复杂的。但是他没有停顿，只是在事后斥责了一句。

尹斻不以为然，他躺在床上，问肖文进道：“你这张床也不能长生不老呀。”

肖文进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翻身睡觉。

做梦了，尹斻在梦里又看见了宋义明先生。在梦里他站在宋义明顶楼的办公室里，靠在他的办公桌旁，对正在来回踱步的宋义明说道：“要不要我帮你请一个狙击手，等他们一来人抓你——砰！一枪。保证你的血溅他们一脸。”

“胡闹。”宋义明只回答了他两个字。

办公室里只剩下宋义明被地毯吸收后的脚步声以及他用吸管吸已经空了的可乐罐的声音。

他咬着塑料吸管看着宋义明在那里三十六计，他知道，就凭宋义明这个“高明手段”，用不了多久不是血溅三尺也是只剩下铁窗泪了。

可宋义明的死局他不可以去解。抬头，宋义明走过来了，越过他拿桌上的简报，尹斻闻了闻，宋义明身上没什么味道，寡淡得像是他的那张脸。

宋义明的脸其实本应该有些寡淡的，可他身上偏偏有一种气质足以增添光彩，以至于只有寡淡，才够清高，够雅致。

尹斻在梦里的时候还在想，他喜欢宋义明身上的贵气，喜欢他的气质。

等醒来，旁边睡着肖文进，前所未有。尹斻琢磨过来了，原来宋义明与肖文进相似的地方正是这种突出的气质。

肖文进睁眼，尹斻看着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就算是肖文进这样的人，早上刚睡醒的时候也是很容易被人掐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