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迦圆寂之后，地藏普渡，等弥勒入世。

地藏常在地狱道之间游走，他常见看见一个半大的小鬼跟在他的身后，但是那个小鬼他也不讲话，就是安安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他去哪里小鬼就跟着他去哪里。

大概是跟了他将近大半年，小鬼拉住了他的衣袂，一双眼里净是憧憬，还有大半的小心翼翼，说起话来也是怯生生的模样：“你是佛吗？”

今天他已经走了一整天了，三百六十七里路。这个男孩子也跟着他走了这样远的路。他从西向东走，像是夸父逐日一样，但是他停下来了，太阳最后还是快要落下了，余晖照应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看起来不像佛，倒像个人更多些。

“是。”江邻几笑着说。

但是江邻几当时还不叫江邻几，他的俗名姓金，但是没有人记得，大家只知道他叫地藏，知道他有求必应。

“可是佛入秽土，多是入家相，为什么你不一样？你是释迦吗？”男孩死死的握住他的衣衫一角，大概是有所求吧，他的眼睛与那些地狱道恶鬼不太一样。

“或许因为我无欲无求，所以是出家相吧。”江邻几记得当时自己笑了，为何而笑却记不清了，或是小孩说话有趣，也可能是他无欲无求久了，连与人说话都觉得心中欢愉，“我是地藏。”

“你为什么是地藏不是释迦？”

问题刁钻且无厘头。

“人各有命，佛也不例外。”

“什么是命？”

“被规划好了的未来，叫做命。”

男孩子不知半解，过了良久才问：“那人间话本里的逆天改命又是什么？”

“是凡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凡间道教说得好，天行有常，万物各有命数，是神佛所不可控的。”

不知道为什么，男孩一下子生起气来，像是被戳到了痛脚，也可能是被打破了幻想。

江邻几见过了太多求而不得，也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就要离开。

世间人之所以苦，无非就是爱别离与求不得，但是又执念不肯放手。

他想到这里，又笑起来。

他也一样。

求不得，爱别离。

母亲在地狱道受苦却什么也做不了，世人说他孝顺却从来没有半分饶恕他母亲罪恶的意思。所爱之人纷纷离世，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他江邻几是被时间磨平了棱角，所谓无欲无求不过是失望久了之后的自我安慰。

佛度众人，却无人度佛。

“你等等。”

男孩大概还是不死心。

“何事？”

“那你为何下秽土？”男孩不依不饶的模样叫江邻几有几分似曾相识，可是时间太久，他连挂念的人的模样都记得不得了。

“释迦寂灭，弥勒未生。”

“这都是借口。”

江邻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只得如实相告：“探望母亲。”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破戒了。”男孩仰着头，像是想要为自己的失态扳回一城似的。

“地藏普渡是真，看望母亲也是真。”

“我不管，你说谎被我发现了，你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大概这才是男孩兜兜转转说这么多的最后目的。

“众生所愿所得皆有因缘际会，兰因絮果，不是我能做主的。”

“混沌说你有求必应。”

江邻几愣了愣，像是这样的话在人间听了太多，一时间在小鬼嘴里听见还适应不过来，良久之后他笑了笑：“若不涉前因后果，我便应允。”

万事万物皆有前因后果。

但是男孩没有。

江邻几也没有想到，随即他笑着听男孩的愿望。

他说：“我要和你一起离开地狱道。”

他还说生于地狱混沌，无牵无挂，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出生便听着混沌在他耳边叨叨。一生活到现在说的话都没有今天说的多。

“但是你出了地狱道会湮灭。”

“他们会，我不会。”

这是江邻几成佛之后为数不多的这样明显浓烈的个人情感——惊讶。

良久他说：“便随我走吧。可有名讳？”

“我没有名字，混沌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男孩抓着他的衣袂要他抱，“我去人间游玩时，人间大人就是这样抱我这样大的半大孩子的。”

江邻几愣住了，他年少成佛，家中无幼子，旁支有这样的半大孩子也都怕他。成佛之后多有求于他，态度恭敬，也从未有人这般逾矩。

“你给我取个名字吧。混沌说凡间名字虽是代号，却包含父母期许。”

江邻几牵着他一直走，一句话也没说。他向来是个无趣极了的人，却在地狱道与人间交界的地方生出来个诗意的名字。

“顾博晖。”

“我的名字？”

“对。”

“有什么含义吗？”

“心胸宽广博大，做人坦荡如日月光辉。”

“那你在人间叫什么？”

“江邻几。”

“没有我的好听。”

男孩还是抓着他的衣袂，一路上唧唧咋咋，倒是不觉得一路无趣。

但是对鬼寄予如光辉的期望。江邻几在过了几十万年之后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