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儿时的玩笑，不能当真的。

尚青睡前总要这样想。

比如那个小土地说要娶他当土地婆，想起来他总是要笑一笑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呢？他笑不出来了。

师父去世那日，他跪在榻前，恍然大悟。他总觉得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供俸的人，其实说走就走。生老病死，人逃不过的轮回。

彼时他与寻白都是少年，可经年之后……变的人只有他罢了。他坐在阶前痛哭。他在那一刻，失去的，不仅仅是师傅。还有他不知该如何前行的未来，一并压得他喘息过来。

小土地在一旁着急着，抱着他安慰。明明轻声细语的，他都生出一股烦闷。

他推开他，忍不住对这个慈悲的仙吼到:“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仙！生老病死你哪里会懂！”

寻白也在瞬间红着眼睛，兔耳朵冒了出来:“我是不懂，可我也会伤心的。”

那个总是笑嘻嘻的，爱喝酒的老道士，对他是很好的。寻白记得他要去山中参加喜宴，那个嗜酒如命的老道士将自己埋了十几年的梅花酿丢给他当做贺礼。记得他会一边嫌弃他法力低微，做什劳子土地；一边每年定时来土地庙供奉，给他带好吃的。

一点一滴，汇成的好，他都记得。

他是仙，亦有七情六欲，堪不破业障。即使不懂生老病死，也是会伤心的。

（十一）

渐渐地，梨花巷口的婆婆也老得做不动糖葫芦了。

他在花朝节那日，他腼着脸去向老婆婆请教如何做出好吃的糖葫芦。他只是想，他学会的话，还能为那只兔子多做很多年的糖葫芦。

老婆婆认得他，拿着捆着干草的棍子站在巷口温和地笑着:“你在我这买了很多年的糖葫芦呢。”

“嗯，我有位友人很喜欢吃糖葫芦，还望婆婆教我如何做。”

“是心上人咧吧，可别骗婆婆我。”那双浑浊的眼里有看破世事的精明。

尚青立即否认，“当真只是友人。”导致那听到“心上人”三字生出的莫名心悸，未来得及在心上久留。

他去寻小土地时，花朝灯会已经开始，街道两侧的商铺上皆挂上昏黄的画着各色花草的灯笼。未出阁的女子粉面肤站在阁楼上。向街巷中的行人抛洒花瓣。若是遇到心仪的公子，便将香帕丢出，好生姻缘。

光影皆动，行人如潮。

可尚青一眼就看到了寻白。

他隔着人群，高高举起手中的糖葫芦:“阿白，阿白…”的唤着。

寻白闻声望去，无数花瓣掠过眼前，瞳仁中映出尚青的模样。

人头攒动，那人身后长街千万花灯繁华，眼里只看得到他似的。

小土地突的心如擂鼓。

（八）

河面上的船坊歌舞升平，水面上飘满了花瓣，空气中尚有残余香味浮动。

寻白坐在河边的石阶，一边吃着尚青给他做的糖葫芦，一边指着脚底的水面:“偷偷告诉你，水鬼姐姐在这下面。”

尚青略作惊讶，“真的吗？”

“那当然！”寻白笑起来，瞳仁印着万千河灯。

其实啊，尚青早就看到了，他们脚下潜伏的无数狠厉水鬼。他早已不在年少，他努修行多年，早就可以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只是……想在他面前装作懵懂无知罢了，仿佛从未长大。

吃饱喝足的小土地依着尚青的肩膀，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尚青觉得肩头发痒。低头看了看靠在他身侧的人，神使鬼差地想要揽住他的肩，将他圈入怀中。却在手离离他肩膀半寸的地方停住。

看了一眼河底的水鬼，给出一道驱散符，水底的水鬼尽散。

淡淡的青草味和熏烟弥漫鼻间，他最终将抬起的手圈得更紧。他明白，有些东西在岁月的增长中，变得无法掩饰，愈发猖狂。

（九）

“阿青，你努力修炼成仙吧，这样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

寻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尚青正在院子里劈柴，思考中午该吃什么。

他一愣，手中的斧头掉在地上，然后重重的答了一句:“好。”

弯下腰时，指尖都在发颤。他很努力，才克制着去拥抱那人的冲动。

男子与男子，人与仙，哪能相恋啊。在无数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想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他只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只蠢笨的小兔子了。一点一点，然后变为无可救药。

此后他修炼更为拼命，几乎夜以继日。师兄在外游历回来。看到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忍不住叹到，“你这样身子会垮的。”

他只笑笑。

“无妨。”

他愿意这样，为了那句保护他人的承诺，拼尽全力。

（十）

即便风调雨顺如水烟城，也会有不速之客。

来自密海的蛟龙，自天界刑场逃脱，发狂来到人间，入了水烟城界域。

一瞬间水烟城河道河水泛涌，猛涨几尺，晴朗的天空万里阴云，上有雷电滚滚。

水烟城百年一遇的洪水，在寻白这只弱兔子做土地的时候偏偏遇到了。

感受到地脉受震，他没来得及告诉在打坐的尚青，变成一只兔子冲了出去。

寻白找到蛟龙时，它正用尾巴在河中搅动着旋涡。通体黝黑的鳞片，在闪电下反射着青紫色光。流着血的眼晴看起来几分可怖，低低地嘶吼从吼喉中溢出，鼻孔喘着粗气。

他飞起来，浅青色的宽大袍子变成雪白，手中的土地杖变成长笛。

他没有足够的修为与一只凶兽对抗，他只有安抚其情绪，将其引回密海。

安定曲从口唇齿间吹出，蛟龙狂吼一声，他被震出一口鲜血。

他吹得更为卖力，兔子耳朵也露了出来。

他是土地神，他要护佑一方土地，他喜欢这里连绵的雨，偶有的晴。

喜欢这里山花烂漫，桃香百里。

喜欢这里做糖葫芦的老婆婆，卖梨膏的小姑娘。

喜欢每次把他丢上岸，又丢给他几个铜板去买糖葫芦的水鬼姐姐。

喜欢…那个说要护他的小道士。

闭眼的时候，他也笑着。

（十一）

等他醒来，是在城隍庙，尚青的怀里。

他被打成了一只兔子，身上的血一坨一坨的粘着毛发，比以往哪次都要惨。

尚青搂着他，用脸蹭了蹭他脏脏的皮毛，半点也不嫌他，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被蛟龙用尾巴打下水了，水鬼姐姐把你捞上来的。”

“嗯。”小土地有气无力，小短腿抬了抬，轻打在尚青手上:“好痛的，你要帮我…好好向水鬼姐姐道谢呢…咳咳…”

尚青的眉眼在白烛下映照温和极了，只眼中闪着水光:“会的。”

“你…哭什么啊，别哭…我想吃糖葫芦了。”小兔子寻白的嘴一耸一耸，好像真的很馋。尚青温柔的抚弄着他皮毛:“你先睡，我给你做。”

寻白点头:“好。”

又在尚青快要出去的时候叫住他:“阿青，蛟龙呢？”

“回密海了。”

寻白这才真的闭上眼睛:“那就好。”

（十三）

颜红上仙来的时候，尚青还在为寻白做糖葫芦。

看到颜红，尚青跪了下来:“求你，救他。”

那只弱得不行的小土地，仅仅是被蛟龙的尾巴一甩，就震得内脏俱碎。根本就活不了了。

颜红扶起尚青，眸中皆是不忍:“救回来，他也就是只兔子。修炼百年千年他才能化为人形。你等不起。”

对啊，他等不起的。他一介凡人，何来百年千年。

可他只是笑。

“那我就养兔子养个几十年。不会和我斗嘴，又听话，多好啊。”

多好啊，可他为什么要哭呢？

（十四）

寻白隔着门听着他们的对话，拼命的捂住自己嘴，克制着那从喉咙里传出来的哭声。他知道他的吃了仙草所结成的灵根己经被毁了，可那又怎样呢？这个人要他，既便他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兔子，他也要他。

他想起尚青师兄对他说的那些话。

“尚青他修不成仙的，他喜欢你啊，你怎的不明白呢，小土地。”

“为什么喜欢我就不行？我喜欢他，也可以成仙。”

“不是谁都有你的运气，仙草哪能说有的。三根不净的凡人，心有杂念，成不了仙。”

“可……我想和他长长久久啊。”

是了，就是这样他才在蛟龙甩尾的那刻，躲也不躲。如果他没了灵根，就可以成为凡人陪伴着这个人了。

那也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了。

可是居然是兔子呢，他太弱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床上的时候想……

他太弱小了。守不了这一方土地，更守不了心上人。

（十五）

“起来了，吃糖葫芦了。”寻白听到那人温柔的语气，感到那人手心的温度，蹭了蹭。

嘴里被塞进甜甜的果子，他舔了舔，好累。

接着他又听到那人说:“累了，就睡吧，我一直在。”

对啊，这个人会一直在的，他就偷懒睡一下吧。

睡一下，就醒来，吃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