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蒲的风总是吹得这样柔，北望河的水气晕着隔岸的柳色，几只雀儿叽喳地闹，说不出的惬。

可他只觉得倦。

云初尘拢着月白的袍子，坐在破败古旧的屋内，旁侧的炉上烹着茶，湿热的蒸汽碰到空气就凉了，他和炉子挨得不远，却仍觉得冷。

倒了一杯茶，云初尘双手握着茶杯，缓缓地摩挲着，很久很久，才轻沾了一口。

有点苦。

“我说啊，我这杯给你，咱俩换一杯。”

云初尘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明明隔了太久，竟然有初听时的感觉。

当时的云初尘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难道你那杯好喝些么”，没有表示同意，那个人的手就自顾自地伸过来跟他换了，还一边说了句：“我又不嫌弃你喝过。”

他的那杯不是寻常茶水的颜色，据说是奶子茶，云初尘浅尝了一口，融了奶和茶的淡淡甜香味从口中滑到心里。

“噗——烫死大爷了！又烫又苦！”

云初尘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一时忍不住就笑了。

他低头看到茶水中勾起的唇角，笑容渐渐淡了，故地总是容易勾起往事。

接近年关，他在凫丽待不住，时常想着阳蒲，想这里一点也不繁华的长街，想这里的破茅屋，还想院子口的棠梨树。于是他在夜里梦醒的时候就收拾了行装，在天未亮时上了那天的第一趟行船，划开了满江的寒凉，独自赶到了这里。

他念着阳蒲，可阳蒲到底是冷落了他，以陈旧以破败，慰他一身风尘。

船靠岸的时候，他特意在街上寻过，到底是没看见那个卖蜜饯的熊瞎子，他也没去花心思打听，人总是要散的，相遇也好，重逢也是，而他的缘分早就死了。

云初尘原以为重回阳蒲的第一夜必定是个不眠之夜，他甚至在来的路上把薜荔香囊都丢了。据传薜荔可治心痛病，可其实他的心早已不会痛了。

他确实低估了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困倦，一沾着枕头，他就睡去了。

没点迷魂香，一夜无梦。

醒来已是申时，天大亮，云初尘难得起得晚一回，腹中空空，便到街上去买了几条油炸鬼，就着苦茶细细嚼着。

一边吃，云初尘才一边打量了这茅屋子，屋顶居然漏了个大洞，那吱吱响的木门也残缺了一角，更可怕的是，他坐着的凳子只有三条腿，准确来说是三条半。不过云初尘依然稳稳地坐着，气定神闲，长长的衣摆遮了凳子腿，人见了必然发现不了这瘸腿凳。

大概就是所谓的吃饱了没事干，云初尘开始补屋顶。没有木头，云初尘便把破门给拆了。所谓拆东墙补西墙也不过如此了，反正他觉得挺完美。

这屋子里连把梯子都没有，云初尘也不在意，把瘸腿凳往桌子上一放，轻盈地站在上面，专心地把门板堵在漏洞处。

因为没有门，不少在集市上见到了云初尘的小姑娘蹿了进来，见他站得高高的在忙活着，稍腼腆些的就安静地看着，有胆子大又想亲近他的便主动帮他扶凳子。

云初尘感觉有一双手抓着自己的腿，顿了一下，想将腿挪出来。那双手的主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抗拒，赶紧将手移到了凳子上。

云初尘才松了口气，他不喜欢和别人有任何稍亲密的肢体触碰。

可能那个小姑娘过于紧张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小姑娘也加入过来扶凳子，总之，那瘸腿凳受不了这艳福，身子一晃，要倒了。

云初尘正巧将门板堵上去了，感觉到脚下一歪，整个人从空中掉落。

下面传来一片惊叫声。

“小哥哥，我我我……我来救你！”

“你闭嘴！还不是怪你力气大了！跟头牛似的！”

“哥哥别怕！妹儿接着你！”

云初尘没被凳子吓到，倒是被这些不知羞的话给惊出了一身汗，阳蒲的民风果然……淳朴。跟那家伙倒是极像。

他轻飘飘地落回地上，那些姑娘的手长长地伸着，颇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云初尘扑哧一声掩面而笑，那三五个小姑娘被他这一笑弄得有些愣，有人痴痴地说了句：“哥哥笑起来真要命啊……”

屋顶算是补好了，瘸腿凳还能忍忍，可门没了却是不行的，云初尘本来想着门也是可有可无的，看到眼前的这群小姑娘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门是万万不可少的。

这个时间点，集市上热闹得很，云初尘出门转了一圈，看到好些新鲜的时蔬，买了芋头和白菜，准备做一道芋煨白菜，又看到有卖莲藕的，突然又想起玉米莲藕汤的味道来。逃了三年的食欲似乎一下子都涌出来了，阳蒲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

到附近的林子里选了几棵树，拿缥缈剑虚划了几道，那些树便沿着切面倾倒。

云初尘又把树皮给刨了，做成板子，扛着回他的茅屋子。

进门的那一刻，他有一刹愣神，竟然生出一种将余生都托付给此处的感觉。确实也只有一刹，他很快便平静了，长住便长住罢。

厨房里的锅灶还是三年前留在这儿的，落满了灰尘，云初尘拿锅铲敲了两下，“铛”的一声响，锅铲断了，砸在了锅上。

他心道：“还好还好，锅还算结实。”便打水清洗了一下，准备做午饭。

云初尘哪里做过饭，除了多年前瞅过两眼以外，根本就毫无经验可言。刚才一阵忙活，将外袍弄得又褶又脏的，他索性脱了下来，往腰上一系，全然没了那一身公子气。

斧头还没买，他只能提了缥缈剑砍柴。缥缈剑有灵气，多年来跟着云初尘也养出了一点脾性，拿来砍柴确实是杀鸡用牛刀了，但是它倒乖顺，没有任何抗拒。想来也是，砍那妖邪之物的血肉和砍柴也无甚区别，它唯一计较的，怕也只是持着它的是何人罢了。

“是谁擅闯此茅屋？”

“进贼了？”

“门都换了，这贼要鸠占鹊巢啦！”

两个小姑娘对话的声音不大，却恰好传到了云初尘耳里，听了她们的对话，他忍俊不禁。

渐渐的声音近了。

“呔！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在此砍柴！你以为这是你家吗？”

“快速速离开，不然……”

云初尘转过身，笑盈盈地眨眼睛，道：“不然怎样？”

那在空中快速扇动着翅膀的两只小精灵一惊，其中一只甚至呆住了，翅膀也不动了，直楞楞地往下掉。云初尘将缥缈剑一挥，那小精灵就一屁股坐在了剑上。

剩下那只凑近了云初尘，半晌发出了惊叫声：“初尘哥哥啊！！！”

这两只像蝴蝶一样的小精灵是花灵，粉的是棠叶，黄的是兰柒。

兰柒顺着剑爬到了云初尘身上，围着云初尘转了好几圈，似乎是不敢相信。

棠叶说：“哥哥你别怪我们，你……这般模样，着实让我们难认出来。”

棠叶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云初尘心中了然，他从未像如今这般不得体过。

兰柒却不知道适可而止，多了一句嘴：“跟江哥哥处久了，天仙都变凡人……”

“啊，哥哥要做饭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没尝过哥哥的手艺呢。”棠叶眼睛都亮了。

“哥哥是天仙般的人儿，做出来的菜会差？不用尝也知道。”兰柒仿佛在炫耀一般，且说得极有底气。

云初尘：“……”

做菜之法，无非是选好料，调好味，控火候，若有余力再炫一把抖锅挥铲甩刀的技法，如此，便可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那卖菜的婆子见少年郎生得俊俏，给他挑的都是好菜，现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俱全，可谓是万事俱备，照此说来，云初尘应当是有余力炫技的，然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菜都放进了锅里，再默默地盖上了锅盖，拿了把扇子将火燃旺。

兰柒飞进来问他：“哥哥有煮汤吗？”

云初尘说：“有。”

兰柒便欢天喜地地飞了出去，她先前便看到了玉米，便猜到会有她爱的玉米莲藕汤。

云初尘则默默地打了一桶水，揭了锅盖往里面倒。

加水之法，无甚窍门，往往凭直觉，熟能生巧尔。

云初尘虽不是熟能生巧，却也凭直觉加足了水，然后盖好锅盖，退回去继续扇扇子。

等了许久，云初尘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冲天一声响——锅盖飞了。

甚妙，水汽足矣。

他准备将菜盛出来，嗅其气味再察其颜色，猛然发现与记忆中的不甚相似。云初尘便舀了一勺油洒在菜上，又将所有的调味料各添了些许，缀以葱姜蒜，以生白菜叶覆于其上，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风姿。

棠叶看到这个大钵子盛出来的菜时，不自觉地一惊，问道：“这是？”

云初尘答：“不知。”

兰柒砸吧着嘴询问：“饭在哪？”

云初尘指着钵子，说：“和菜在一起。”

棠叶揭开了白菜叶，看到一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上闪闪发光的黄绿白膏状物，问：“这是？”

云初尘答：“风味佳品。”

葱姜蒜可不是风味佳品么。

棠叶想着不好拂了云初尘的面子，正准备尝上一口，再献上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兰柒就已经首当其冲了。

兰柒的表情在一瞬之间变化万千，眼睛向上一翻，好像立刻就要倒了。

棠叶赶紧飞过去扶住她，说：“哥哥果然是仙人儿，我看兰柒身体有恙，还是先带她回去休养一阵。”

云初尘说：“好。”

远远的，听觉极其敏锐的云初尘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柒啊，你记着，仙人儿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云初尘拿了筷子，对着钵子僵持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夹了一块，轻轻地咬了一口。

喝了一杯苦茶，云初尘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容。

甚好。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