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伤患的法子用不成了，江暮昭只好跟着众弟子一起去受课业熏陶。

天皋对于道法、文化的授课一点儿也不含糊，恰恰相反，在众门派之中当属最严格。授课的地方四面无墙无门亦无窗，天游师祖赐名“披霜亭”。

“噗——砒霜亭？”江暮昭听韩少川给他讲这简陋亭子之时，意外得了趣。

“据传天皋曾有弟子修行十分勤勉，夙兴夜寐，纵然寒风瑟瑟，毅然立于亭中，或念书，或练剑，霜花落了满肩而不自知。”韩少川解释道，忽而又问，“江浪你方才笑什么？”

“哼，此披霜非彼砒霜。”赵子琰鄙视地瞥了眼江暮昭。

江暮昭挑眉道：“知我者子琰也。难道子琰兄也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赵子琰：“……”

“话说少川兄知道的真多……对了，授课先生是谁啊？”江暮昭问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我们脾气极好的元和师叔咯。”赵子琰勾着唇欣赏着江暮昭僵在嘴角的笑容。

“江浪你自求多福。”韩少川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暮昭问道：“元和师叔是不是什么都干啊？天游师祖呢，干什么去了？”

“昨儿个刚外出云游去了。”

好嘛，江暮昭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天游师祖要叫天游呢，道理很简单，他天天游玩嘛！也难怪元和师叔脾气那么差了，因为他没日没夜地监管着天皋众人，都没工夫修身养性了，脾气能好？

进了披霜亭，江暮昭发现大家都站着，一手举书，一手负在身后，四下一片朗朗读书声。连赵子琰和韩少川这样的，瞧着都人模狗样的。

江暮昭觉得纳闷，元和师叔不是还没来嘛，怎么大家早早便装模作样起来了，不累？

不过他很快便发现了——亭子里没有凳子！只几排矮矮的几案孤零零立着。

江暮昭冷哼一声，直接坐在了几案上，从怀里掏出那本还没看完的话本子，翘着腿，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不时发出嘹亮的笑声。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江暮昭看到了精彩之处，伸手揽了前面那端立着的弟子的肩膀，道：“你看看这一段……”他话还没说完，抬眸对上了那少年清冷的视线。

少年生得极好看，面色如玉，双眸点墨，眼角眉梢唇瓣，浸染了浅薄的桃花色，两侧青丝垂落如细瀑，眉眼之间虽显稚嫩，但依然有松生空谷之良质，天皋的白道袍在他身上竟衬出一股子仙气。

江暮昭手还抓着人家肩膀，觉得总盯着人家看也不好，将书移到少年眼前，道：“你快看这段！”

那少年没回答，也不知有没有看，须臾，目光落在了江暮昭身上。

江暮昭笑嘻嘻地问：“精彩不？”

少年拂去了江暮昭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转过身去并不理会他。

江暮昭心道，不看就不看，正好他自己反复品味几遍。果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元和师叔不知何时来的，一来便看见江暮昭无比惬意地抖着腿拍案而笑，他本身对江暮昭已经不抱什么期待，本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免得动了肝火。可偏偏他路过的时候，江暮昭因为笑得太厉害，书掉在了地上，书名赫然映入元和师叔眼里，他当即就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

江湖浪人野录！

这名字实在不能让他产生什么美妙的联想，元和师叔当场就将书收了，一把戒尺敲在桌上，厉声道：“江暮昭，你给我站好！”

江暮昭站好了，问道：“怎么，我读书也有错？”

“此等不堪读物，也配称之为书？”

“嗬，师叔说此书不堪，想必是读过咯？”江暮昭话说完了才想起之前天游师祖千叮咛万嘱咐的“别跟元和师叔杠上”。可是元和师叔若是不找茬，他们怎么会杠上？

“你……你！信口胡诌！罚你抄《悟真册》十遍！”元和师叔说话都不利索了。

“弟子领罚！”江暮昭可算是听话了一回。

元和师叔这才开始传道授业，手执戒尺，一板一眼的。

江暮昭没了书便失了乐子，歪歪斜斜地站着，琢磨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浪来。忽而一团皱巴巴的纸团子落在案上，江暮昭拆开一看，当下便乐了。好一幅丹青！

他端详片刻，添了几笔，又将纸团揉皱扔了回去。

赵子琰趁元和师叔没留意，展开那纸团，蓦然发现那画上人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江暮昭用口型对他说：“元和师叔神韵。”

赵子琰偷偷朝他竖起大拇指。

一旁的韩少川看这二人你来我往、眉目传情的，暗地里踩了赵子琰一脚。

赵子琰面色不善，低吼了声：“脚上生疮啊？”

韩少川冷声道：“尊师重道是为人弟子之根本，元和师叔博闻强识，你们竟在他的课上放浪形骸，好不猖狂！”

赵子琰淡淡地扫了韩少川一眼，嗤笑道：“呆子，你书拿倒了。”

韩少川闻言神色一变，赶紧将书倒转过来，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拿倒……

“哈哈，真是个呆子。”赵子琰笑得猖狂。

于是韩少川就跟赵子琰吵起来了，元和师叔罚二人在披霜亭面柱思过三个时辰。江暮昭在旁边看热闹看得可欢，心道，原先他受罚的时候，这两个人应该也是看得有滋有味吧。

元和师叔在赵子琰案上发现了揉得极皱的纸团，展开看后，怒道：“这是画的什么鬼东西！”

“噗——”江暮昭和赵子琰同时笑出声来。

元和师叔看了江暮昭一眼，江暮昭很无辜地跟他对视。可是他越是显得无辜，元和师叔越觉得他心怀鬼胎，也就越想教化他一番。

“江暮昭，方才我讲到用笔之法，请你复述一遍，何谓用笔之法？”

江暮昭心道，呵，老家伙故意整我。

既然如此，江暮昭决定好好气他一气。他偏要答。当即他便笑道：“用笔之法，顾名思义，即用笔的方法。依我所见，用笔何须费心琢磨，任性自然即可。”

“譬如书法，任其自然，随意挥洒，弟子不才，自认为已得其妙处；又如丹青，信手涂鸦，泼墨写意，但求传神，师叔手上那幅便为上佳……”

江暮昭一边说着，一边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调调里还能听出小曲儿的味道。

说罢，他听到一声轻笑。江暮昭欢喜地问前方那端立着的少年：“小兄弟，我讲得可好？”

“闭嘴！一派胡言！”元和师叔打断了江暮昭，走到他前方那少年边上，缓了缓，道，“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云初尘，你答一下，所谓书法九势是指哪九势？”

“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

清透干净的声音，不带一丝犹豫便将答案脱口而出。江暮昭带头鼓了掌：“好！”

元和师叔微微颔首，转而看了江暮昭一眼，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

“江暮昭，你将用笔法也一并抄十遍。”

“……”

不过一堂课，江、赵、韩三人便被罚得够呛。江暮昭拿了《悟真册》来看，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元和那老家伙不是人。《悟真册》共七册，每册均刊载了历代名家关于道法、礼法、术法的述著，少则七八十篇，多则近二百篇。

江暮昭抢了赵子琰的钱袋子，暗地里收买了些师兄弟代他抄书，自个儿嗑着瓜子优哉游哉。

只听韩少川叹了声，道：“再过五年就要开拂陈会了，唉，看来是逃不过元和师叔的手掌心了。”

江暮昭没听过什么所谓的拂陈会，便问：“何为拂陈会？”

“天皋惯例，每六年开一次，凡天皋弟子年满十五便要参加，比试剑法以供师长选择弟子。天皋最厉害的天游师祖将在这次拂陈会上收关门弟子。”

“那岂不是一桩美事？天皋长老众多，你还怕落到元和师叔手上？”江暮昭有些不屑。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要胆战心惊的。”

“怂样儿！”

“江浪，你不怕？”

“呵，我啊，可是要成天游师祖座下关门弟子的。”江暮昭吹了声口哨。

韩少川嗤笑道：“就凭你？你觉得你争得过那些师兄吗？”

江暮昭笑道：“有什么争不过的。”

“你以为你是那谁呢，口出狂言，也不怕人笑话。”

“那谁？是谁？”江暮昭抓到了重点。

“云初尘啊，今儿课上你前面那个。”

“他？”江暮昭一下子坐直了，“他很厉害？”

韩少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若有心，可以找他比试比试。只是他未必搭理你。”

江暮昭笑：“他如何能不搭理我？”

韩少川道：“据传云初尘此人甚清高，不爱与人交往，六岁独自入天皋，打小就天赋异禀。师兄弟们之间都传，说他高傲，眼里容不得人，瞧谁都瞧不上。”

江暮昭不以为然：“你浪哥我呢，属于迎难而上的那种，你说得越玄乎，我就越要去做给你看。那些凡夫俗子怎可与我相提并论，纵然是块冰，遇上我也得化了，你等着我凯旋。”

“江浪，你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呢？他是冰，你是火？”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