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冤家路窄，江暮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下一趟山居然能遇到那两个家伙。

当时孔湘和柳笙在摆摊子卖书，二人先发现了江暮昭，卷着铺子就跑，江暮昭看见了他们，懒得去追，他们自己太慌乱，无意间掉了几本书在身后。江暮昭捡起来一看，不想这两个人死性不改，离开了天皋之后还在画龙阳避火图、写龙阳话本子！

江暮昭那天狠呛了元和一通，心情不错，随手翻开那话本子，看了几页，发现还配了插画，其画工之精湛、细节之完整让他血气直往头上涌。赵子琰走近了，江暮昭不动声色地将那话本子一合，往衣服里一塞，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

得了那书，说没兴趣那都是骗人的，江暮昭在榻上仰着看，碰上几处不懂的地方，他不深究，匆匆略过，最吸引他的却是那图，其姿势花样之多简直叫人目瞪口呆，江暮昭脑补了那场景，心中愕然。……这些姿势真的有可能做到吗？忽而翻到其中一页，他整个人僵住了。

那……那赤条条的人不是他本人吗？！更可怕的是……跟他纠缠在一块的，不是云初尘又是谁！

江暮昭的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图上，先前不懂的地方忽然连成一线，豁然贯通。

他好像知道所谓龙阳，究竟是个什么了。

融会贯通的后果就是，江暮昭原先看到的插画和文字合为一体，那些静态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生生成了会动的……并且活跃跳动在他梦中。

第二日醒来，韩少川看着江暮昭的脸发出惊呼，直道：“江浪你脸上怎么全是血……”

江暮昭在铜镜前一照，果然半张脸都是血迹。

“谁夜里偷袭我？还是说，谁在我饭菜里下毒了？！”

“哼，别猜了。是你自己夜里鼻孔冒血，能怪谁？”赵子琰冷哼道。原来他昨夜起来出恭，恰好见到江暮昭流鼻血。他原本想发个善心给他擦一下，谁知才刚靠近，就被抓住了手，差点就挣不脱了。

难道……难道是因为……那个梦？江暮昭忽然噤声了，他心虚。

这要命的东西！他决定将那书烧掉。最终却犹豫再三，没舍得下手，又藏了回去。

……

天寒，春城飞花，东风柳斜。天皋弟子收了落梅花瓣，取了雪水，将花瓣洗净，以雪冰水煮粥，粥滚抛入梅花瓣，煮了梅花粥。

寒食至，天皋上下皆食梅花粥，吃杏酪、饧食。禁了烟火，初春寒意更甚，江暮昭腹中寒凉，将那粥全吐了出来，杏酪也没了，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悄咪咪地溜进了厨房里找吃的。现成的只有梅花粥，可他实在喝不下这东西，刚巧让他摸到一把米，他一看，是黑米。顾不上许多，他当下便生了火，做了黑米盏，揭开锅盖的那一刹，糯香四溢。他将黑米盏包好，有些烫，准备在夜风中凉一凉，忽而瞧见云初尘所住的屋子，当下便往那处走。

不知道云初尘是否睡下，江暮昭脚步很轻，但是当他停在门前时，门便开了。云初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此刻他手里还捧着热乎乎的黑米盏，却丝毫没觉得不妥，一双眼睛盈着笑意，道：“六出怎知道我来了？”

云初尘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道：“这是什么？”

江暮昭笑嘻嘻道：“黑米盏！刚做的，还热着呢，一起吃？”

云初尘似乎对他无视规矩一事习以为常，也不说他，只道：“你若无事，我进去了。”

江暮昭忙挤进他屋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外面冷……”

云初尘看了他一眼，没撵他走，将门关上。

江暮昭将包着黑米盏的纸摊开，那甜香味溢出来，满屋飘香。

屋里没点灯，一片黑暗，江暮昭甚至没法看清黑米盏在哪里，全凭着热度和嗅觉找到了它们的位置，伸手一抓，被烫了一下。

“啊！烫死大爷了！”江暮昭惊呼，随后，他点了蜡烛。

云初尘蹙眉看着他，江暮昭委屈地解释：“没有光，我就没胃口……”云初尘没将他那点小火苗弄熄，静立着。

江暮昭一边等着黑米盏变凉，一边正大光明地窥伺云初尘。十五六岁的少年较之当年，越发好看了，神色却数年如一日般沉静。

感觉到他的目光，云初尘看了他一眼，恰好与他目光撞上，江暮昭忽而心中一颤，心里闪过几个字，他完了。

“吃独食不是我的作风，赏个脸尝一尝嘛。我亲手做的。”

说着，江暮昭捏起一只黑米盏，送到云初尘嘴边。

云初尘没有动。

“呀！好烫好烫！怎么还这么烫！”江暮昭又被烫到了。

不过很快他的手就不烫了，云初尘微凉的手将那黑米盏捏着，江暮昭见状笑道：“小心别被烫到了，是真的很烫。”

云初尘轻轻咬了一口，江暮昭心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成功地将天皋最优秀的弟子拉入了歧途，让他破了门规，为何他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呢……

“好吃不？我这手艺可是连赵子琰都挑不出毛病来的。”

江暮昭又开始得意了，明知道云初尘不会答理他，可就是要自吹自擂一会儿。

无数前车之鉴告诉人们一个道理：乐极必生悲。

江暮昭很快就被关小黑屋了，并且还有个伴。

可喜可贺，他和云初尘在小黑屋相遇了。

那时江暮昭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因为寒食生火而受的罚，可云初尘没有生火，为何会跟他一样受罚呢？

元和给的回答是：辟谷日偷食。

江暮昭才惊觉，原来云初尘是被他给坑了！他真的不知道云初尘在辟谷期间，偏偏在这种时候还请他吃了东西。

“六出，是我不好，不该要你吃黑米盏的。”江暮昭感到万分愧疚。

其实细细一想，云初尘是大可以拒绝吃他给的东西的，破戒跟他也没有多大干系，可他就是有种自己是罪人的感觉。

“不关你的事。”云初尘道。

小黑屋里，互相都看不见对方的脸，江暮昭心中涌起一阵冲动，他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双方沉默了许久，他开口了。

“六出，我瞒了你一件事。如今，怕是瞒不下去了。”

“什么？”云初尘的声音依旧平淡。

“我若说了，你不能对我动手。”

“……嗯。”

“我……我，我。”江暮昭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我”，心一横，抱着死就死的想法，终于道出了心声。

“我喜欢你。”这一声在空寂的小黑屋里格外清晰明朗。

空气中沉淀了许久的静默。江暮昭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忽而却听见云初尘的声音。

“你……说什么？”

“你别怕。我对你的心思很单纯……无非是想抱你想亲你想要你罢了。”

“我原本还能瞒一阵子的。可是你今日为我破了戒，我想着……你或许没那么厌烦我，心里太过欢喜，想说的话就憋不住了。”

“我承认，我就是对你动了歪心思。你……若是讨厌，拿剑砍我也行。”

“……你别说了。”云初尘的声音像冰，将江暮昭的未说完的话凝结成霜。

他们在暗处待了一夜，那夜格外长又格外安静。

过了寒食三日，天渐渐回暖，可是有些东西，留在了小黑屋的夜里，依旧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