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丽有山名招摇，山上有座雕花楼，世人谓之华衡阁，山下小镇曰踇隅，流光溢彩好风光。

华衡阁创立未久，现任阁主便是创办人，即那位江湖上颇有名声且号称“穿云破月”的云舒衡。可是尽管这位阁主名头不小，但却因为无甚家世背景、权钱而受到其他门派以及有意修仙者的轻视。加之修仙名门颇多，弟子资源早给他们瓜分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的华衡阁自然抢不到什么天资过人的门徒，势头一直不旺。

江暮昭从韩少川那里听闻云初尘去了华衡阁之时，感觉不可思议，放弃鼎鼎有名的天皋转投名不见经传的华衡，实在是非智者所为。可是当他听闻了华衡阁主名讳之后，霎时便明白了，他们都姓云，其中关系太好猜了。

“不行，我要去找他。”

江暮昭心烦意乱了好些天，他总是担心，经此一别，江湖路远，再不相见。

没有向任何人说，江暮昭趁着夜色偷偷溜下了符禺山，一路上乘了船、骑过马、搭过推车还御了剑，沿路逢人便问路，功夫不负苦心人，风尘仆仆一个月，他总算是到了凫丽，上了招摇山，见到了华衡阁。

招摇山一点也不招摇，山间无甚奇花异草珍果稀鸟，华衡阁的规模也比不得天皋派，没有气势磅礴的擎天柱，也没有奢华气派的山门，一切都简单得不像话，倒像是隐居世外的高人闲居的雅舍。

江暮昭问守门的弟子是否听过云初尘的名字，弟子狐疑反问他为何会认识新来的少阁主。他当下就明白了，果然如他所料，云舒衡与云初尘关系匪浅。

“你去通报一下你们少阁主，说……江浪找他。”江暮昭道。

“不行！阁主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见少阁主。这位少侠还请回去吧。”

“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守门的弟子便倒下了，江暮昭握着剑鞘，进了华衡阁。

他对于云初尘在哪里毫无头绪，也没工夫多想，总之进来了就对了，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藏好，不然门口的弟子醒来之后必然会通知其他人，到时他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他在转角忽然瞥见一个人影，那个人十分警觉，冷声道：“什么人？”

江暮昭凌空一翻，攀到了房梁上，再往下一瞅，果然见到一个人走过来。来人是一名女子，身着淄色云纹绉纱袍，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刀上缀了红缨穗，一抹鲜红在暗色衣衫之上十分亮眼。江暮昭自上而下俯视，看不到女子的脸，但是不难想象，如此装束的人面上会是何等冷酷之色。

女子没有任何发现，但是迟迟未走，一直在离江暮昭不远的地方来回徘徊。

“姑奶奶，再不走等会儿小爷就掉下来吓死你了……”江暮昭无奈心道。

“阿玥，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江暮昭偷偷望过去，却只能看见他的背部，不过光看背影也能依稀判断出，该男子气度不凡，是个儒雅之辈。

女子见了来人，恭敬地行了礼，道：“方才听到动静，属下怕有贼人闯入，正在巡察。”

男子拍了拍她的肩，道：“不必费神了，贼人何苦来我华衡阁？一无钱财二无珍宝三无秘法。阿玥，你太过谨慎了，放轻松些，四处走走吧。”

江暮昭听了这句，想到了天皋，天皋也没什么钱财珍宝秘法吧，天天派人巡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防的。

被唤作阿玥的女子道：“不，属下不放心阁……”

“不放心谁？我么？哈哈，阿玥，不如这样，你陪我下山到镇上去，挑两件衣裳，买些胭脂粉钗。”男子笑道。

“阁主，属下用不……”

听到阁主两个字，江暮昭心中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华衡阁主云舒衡，那个跟云初尘关系匪浅的人！

“你随我去吧，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挑你们女人用的东西，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云舒衡打断道。

“……是，阁主。”

待那二人走远了，江暮昭才揉着发酸的手臂，从房梁上落下来。阁主都不在了，他胆子壮了许多，忽而有种华衡阁成了他的地盘，可以为所欲为的感觉。

走了一圈，江暮昭一路上就没见到几个人，他大大方方从从容容且肆无忌惮地闲逛，甚至产生了想吼一嗓子，直接将云初尘喊出来的念头。

忽然他听到一阵嬉笑声，似乎有一帮子人走近了，四下无处可躲，他看了一眼头顶，悲哀地想，难道又要做一回“梁上君子”？

猝不及防地，他的嘴被人捂住，那个人将他拖进了一间房内，门随即关上。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江暮昭有尝试挣扎，奈何身后的人力道惊人，他心里一阵凄凉，猛然觉得自己成了待宰的羔羊。

那个人松了手放开他的时候，他立刻闪身退开好几步，生怕又被擒住，毕竟他完全没把握能打赢这个人。

可是当他看到眼前人的脸时，又以同样甚至更快的速度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他的肩膀。他感觉到他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可是没有挣扎，更没有推开他。

“六出，我想死你了。”江暮昭舍不得放开云初尘，靠在他肩上说话。

云初尘没有说话，任他抱着靠着。

“六出，你的伤怎么样了？那些老古怪抽的鞭子是不是很疼……”

云初尘道：“伤已经好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你非走不可的原因，可是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你没有告诉我。你知道吗，太可笑了，你在挨鞭子的时候，我竟然在做梦！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你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六出，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因为喝醉了才……”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不自信过，因为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之前还拒绝过我，那天晚上也来得太突然。那些天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前一秒还在地狱里挣扎，再睁眼却仿佛被救赎到了天堂。”

“我特别害怕，我怕……你只是因为同情我才会跟我……”

江暮昭说了很多，云初尘一直听着，直到最后才开了口。

“我……”

可是这句话被打断了。

“初尘，你在里面吧？娘来看你了。”

云初尘看了江暮昭一眼，示意他找地方藏起来。江暮昭心领神会，敏捷地藏在了屏风后面。

云初尘开了门，门外的女子进了屋，拉他在床边坐下，只听那女子道：“初尘，你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喊过我一声娘，更没有喊过你爹，你这样，多伤人心啊。”

云初尘没有回答，又听她道：“我知道，我对你疏于管教，生了你，却没有花心思在你身上，这是我的错。可是……我有我的苦衷。那时候的我有什么呢？一无所有！一个带着孩子的艺伎，纵使有惊世之才又如何？没有人想听你弹曲，没有人想看你带孩子……”

“……你明明不是一无所有。”云初尘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有什么？啊！我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江暮昭仿佛能看见云初尘眼里亮起的光。

“是啊，那时，我就是靠着你爹留下的一句承诺撑下来的。可是太久了……等得太久了，我那时都以为，他是负心汉，他是在骗我！好在他终于来了，兑现了当初的诺言，现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了，娘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初尘，娘可以天天陪着你……”

“不必了。你陪着他吧，我该练功了。”

江暮昭能感觉到云初尘眼里亮起又被狠狠掐熄的光芒，他想起娶檀镇除了幻灵的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云初尘，醉醺醺地拉着他喊他娘求他不要走。

明明……明明他那么想留住她，那么想喊娘，可是人在眼前，话到嘴边，却不一样了。

“初尘，娘希望你，能早日解开心结，放下往事，接受我和你爹。”

说罢，她走了。

云初尘看着她关上门，没有多说话。

江暮昭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二话没说，一把抱住了云初尘。

他说：“六出，你难受就别撑着。”

云初尘推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方才的话，我没说完。”

“醉酒是真，云雨是真，没有同情。江暮昭，我心悦你。”

听到这里，江暮昭心脏狂跳不止，他紧攥着衣襟，将手攥得通红。

“只是你我道不同，缘分将尽，何来携手。”

江暮昭抓了云初尘的手，道：“携手与否，六出你不能一个人决定，你杀了我也好，我不会放手的。”

他搞不明白，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为何会有不能携手之说，他不信。

江暮昭还想再说点什么，这张令他朝思暮想夜不成眠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却本能地只想紧紧地抱住他，他装了一肚子的话都还没说完呢。

可是来不及了。

云初尘一个手刀将他打晕过去，江暮昭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惜意识已失，再醒来之时，已经在踇隅镇上的一家客栈里了，小二告诉他，马车已经等他多时了。

居然连送走他的车都备好了，他的六出果然无情。可是正如他所言，他是不会放手的。于是江暮昭将马车打发走了，又上了招摇山。

他上去得不是时候，还没见到华衡阁的影子，就被从天皋追来的几个师兄给逮住了，他被捆了手脚，几位师兄连夜御剑，七日便回到了天皋。

江暮昭无比心塞，天知道他是绕了多远的路才会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啊。

当他被带到玄真殿上，听了师兄们的描述，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我们几个在踇隅镇搜查了半个月，也没见江师弟的踪影，后来又上了招摇山，在华衡阁周围查了好几日，也没有消息。本来都要放弃了，哪知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好撞见了江师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哼，当然找不到他了，因为他们到踇隅镇的时候，他还在赶路呢。江暮昭心道。

元和愤怒地指责他：“逆徒！你跟那个叛徒倒是兄弟情深啊，是不是也想离开天皋啊？还敢逃跑？”

“师父您这话就不对了，要不是您舍不得放我走，我用得着逃吗？”江暮昭道。

元和见他巧舌如簧不知悔改，大怒。恰好天游师祖闭关去了，没人能罩着他，江暮昭狠挨了一顿鞭子，又在缥缃阁住了半个月，日日抄书，才总算让元和消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