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门上刻着鲜红的“沙陵城”三个大字，与城门之下歪倚着的乞儿血肉模糊的脸诡谲相衬，不只是一个乞儿，总共有三个。他们的脸上满是血污，手上也尽是干枯的血迹，有的脖颈上遍布着大小红斑，还少了几根手指头，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叫人触目惊心。

城内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医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遍体鳞伤的男男女女，呻吟痛呼呕吐之声不绝于耳，满室奇异的臭味混杂，大夫和药童忙得焦头烂额。

天皋派在几天之前接到了沙陵城主的求助信，说此处闹了鼠疫，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求生而不能。这鼠疫无非就是老鼠作怪，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小门小派甚至稍有些修为的修士就可以解决，何须天皋派如此一个名门大派来操心？更何况沙陵城有东始门一派，同样是大派，东始门沈氏一族原本更是医药世家出身，解决区区鼠疫根本不在话下，沙陵城百姓不仰仗沈氏，却求助天皋，岂不是舍近求远？

这些个问题普通弟子涉世未深看不明白，赵子琰这样的老油条就不一样了，他看得无比通透，说话也一针见血：“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沙陵城的那位城主肯定将周围的大小派别求了个遍，大派瞧不上小小鼠疫不肯出手相助，小派忌惮东始门，不敢贸然出手。”

只不过，赵子琰也有看不懂的地方，他不懂东始门为何袖手旁观，要知道沙陵城说是东始门的地盘也毫不为过，哪有人弃自己人于不顾的？除非是沙陵城的老鼠与一般老鼠不一样，要厉害许多，他们东始门也没辙了。

可是就好比要江暮昭和元和相亲相爱一样，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接到求助信的时候，天皋的长老聚在玄真殿讨论如何回应，那些八卦消息灵通的弟子早就将这件事带到了膳堂里，好些人都嚷着说这屁大点事天皋是不会管的，一个个兴趣缺缺。可是江暮昭不以为然，收了碗筷就回屋收拾行李。

韩少川见状觉得诧异，便道：“江浪，长老们还没通知要去呢，你现在就收东西会不会为时过早了？”

江暮昭看他一眼，道：“你信我！等着瞧吧，就咱天皋这爱管闲事的样儿，屁大点事儿怎么了，照样得插一手。”

韩少川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天下之事，但凡关乎生灵，有哪件是闲事？但他也不反驳，因为他知道江暮昭不过是调侃之语，其实他比谁都关心这悠悠苍生。

果不其然，天皋虽没有派出师长随行，却也是叫了十余名弟子奔赴沙陵城解当地燃眉之急。原本派出的都是些入门不久资历尚浅的弟子，也算是当成一次历练的机会。江暮昭是主动请缨前去的，临走之前他突然想到一句诗，张口便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念到这里他猛然停住了，沉思了许久，也想不起后面接的是什么。而当时赵子琰的表情就像是吞了苍蝇吃了屎一样难看，没有流露出半点关爱智障的慈爱眼神。

江暮昭此刻身处沙陵城混乱的街头，沿路看到不少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人衣衫残破脏乱，因为血污的缘故，看不出生前境况，只是不论贫贱富贵，死后都被人弃如敝履，避之不及，曝尸路边，无人问津。

原本死状已经是极惨的了，又因为活人怕染病不敢沾手，以致他们身后之事竟无人管。江暮昭心里一阵凄凉，亲自带着弟子将尸体运到一处火化了。鼠疫无疑是可怕的，而且极有可能被传染，可是抛着这些尸体不管更要不得，会提高染病几率。

当晚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下，听店里的伙计议论这场鼠疫闹得有多厉害。他们讲到牛铁匠家的才嫁人的姑娘，新婚之夜刚过，丈夫就没命了，死的时候整张脸都没剩几丝肉，像生生被挖下来了，舌头少了一截，吐了一身血。还讲到刘家的寡妇，拼死拼活赚钱养着的遗腹子，才刚满周岁就被啃掉了鼻子，好在夜里哇哇大哭惊醒了他娘，将正想往他口里钻的大老鼠给打死了，可怜那刘寡妇，卖房卖地也治不了她家独苗苗的鼻子，人都变得疯疯傻傻的。

江暮昭问伙计：“牛铁匠家的姑娘和刘寡妇可染了病？”

伙计告诉他，刘寡妇倒是没染病，牛铁匠家的姑娘受不了这等刺激，悬梁自尽了。

江暮昭当时便有了猜测，第二日又去医馆问了一些情况，发现伤者的家属之中染病的并不多，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他觉得这不是什么有传染性的鼠疫，而是纯粹的鼠患。

他们查看了伤者的情况，那些人的伤口明显是被啮齿类动物啃咬导致的，加上他们根据自身经历所进行的一番描述，可以确定是老鼠无疑了。可这老鼠吃的不是五谷杂粮人间佳肴，而是人肉。那它们就不是一般的老鼠了，而是鼠精。

既然喜欢吃人肉，那就好办了。

江暮昭与沙陵城主谈了一番，让他令城中百姓夜间全部不要回各自家中，在城主府暂住，住不下的住在距离城主府附近两里以内的地方，注意夜间不要外出，紧闭房门。

晚上天皋众弟子在城主府周围布下结界以隔绝人气，他们则在搬空了的长街上寻了个地落脚，静待鼠精。

有的弟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满心的紧张不安全写在了脸上，其他人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为了彰显一番英雄气概，硬是表现得无所畏惧。

“鼠精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爷爷我见一个砍一个！”

“瞧你那怂样儿，趁早走吧，别丢了咱天皋的脸！”

“哈哈，就是！连个鼠精都对付不了，留着干嘛？”

“哈哈哈！”

“吱吱吱！”

“谁啊？笑得真难听！快停下来！”

“吱吱吱！”

“叫你停下来听不懂人话是吧？！”

“……刚才没人笑啊。”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噤了声，皆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惊觉方才的声音确实不像笑声，或者说，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老鼠！

屋内烛火照映之下，人的脸轮廓分明，只是烛火在下，两两对望，看到对方的鼻尖之上皆是一片漆黑。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神，更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恐惧迷惑感，寒意滋生。

四下安静了许久，那诡异的叫声一直没有再响起。

有人幽幽说了句：“你们说……鼠精不会变成人的样子混在我们中间吧？”

这句话一出口，说话的人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忙呸了几句，骂自己乌鸦嘴，尽讲些不吉利的话。

这时，有人拍着腿发出怪笑声，而且从低笑转成了大笑，旁边的人惊奇地望向他，这个笑得如此癫狂的人除了江暮昭还能是谁！

“江师兄，你笑什么？这是件严肃的事，有什么好笑的？”

江暮昭好容易收住了笑，迫使自己正经起来，道：“各位小弟弟，你们都知道是区区鼠精了，哪来的本事幻化成人？退一步讲，它要是有本事变成人，何必吃人肉呢？早就改吸精气了。低等魔物炼不出人形的，你们师父没有跟你们讲吗？”

其他人哑口无言，他们死也不愿承认，这些常识竟要天皋公认的功课最差的弟子来教他们。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谁说见一个鼠精砍一个的？怎么才听见一点声音就怕了？”江暮昭继续调侃他们，这时他听见一阵异动声，便笑道，“刚才的声音是我叫的，不是什么鼠精。”

他们听了便恼了：“你这个人怎么……”

江暮昭打断道：“别急嘛，听，这不就来了嘛。”

众人的心再次悬起来，凝神细听，果然听见一阵躁动声，呲呲吱吱，像无数细微琐碎的磨牙声、鼠叫声、爪子剐蹭地面声以及脚步声糅在了一起，嘈杂又难听，叫人心烦意乱。

大家都全神贯注竖耳细听声响去了，没人留意到一阵凉风将窗子吹开来，烛火忽地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有胆子极小的弟子哇地惊叫起来，随即被人捂了嘴，只能发出低低的呜鸣。

“别吵……有东西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