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峨地处江南，雨水充沛，到了夏日更是，常常大雨倾盆，当地人从来不用担心庄稼缺水，倒是时常求着龙王爷少降些雨，莫要发了洪涝。

余峨此地，名字里有个“山”，地界上也确实有那么一座山，而且就叫余峨山。山上林木葱茏，泉水淙淙，鸟雀欢腾，杳无人烟，宛若仙境。

江暮昭和云初尘二人顶着日头走了很久才找到村民们聚集的小村子，他们寻了间客栈歇脚。江暮昭一坐下就猛灌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壶，将小二都吓了一跳。

千里迢迢赶过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没吃过一顿好的，既然到了余峨，头等大事自然是美美地饱餐一顿。

江暮昭要小二将店里有的鸡鸭鱼之类的好吃的都呈上来，末了照例问一遍小二有没有玉米莲藕汤，小二笑呵呵地答应着，说他来对了地方，玉米莲藕汤正好是他家的拿手好汤。

江暮昭高兴坏了，他很少见有哪家客栈会做玉米莲藕汤的，由衷地感叹余峨真是个好地方。

他等小二将汤摆上桌子的时候，立刻盛了一碗出来，放在一旁待它凉，然后将自己喜欢的菜都往云初尘碗里夹一份，笑嘻嘻地说，他要将好吃的菜做法都学会，回去做给他的六出吃。

云初尘碗里的菜堆得又满又高，江暮昭才发觉，笑了两声，道：“六出……哈哈哈，我把你的食量想得跟我一样了，对不住啊！你吃不下的就给我好了。”

“无事。”云初尘面不改色地夹起一棵青菜吃。

什么无事！他明明故意夹了特别多油腻的菜在他碗里好不好？他不是不爱吃那些吗？不过江暮昭没达到目的哪里会罢休？

“六出啊，你碗里的那块鸡肉看起来特别好吃……”

他话还没说完，云初尘就夹起鸡肉送到他嘴边。

江暮昭激动了，这么顺利？于是他又道：“那块鱼肉看着好鲜美……”

几乎在一瞬之间，鱼肉就送到了他嘴里。

“其实那个萝卜也不错。”

“那个土豆看起来……”

“红烧肉……”

江暮昭坐不住了，他家六出怎么变得如此贴心如此温柔？他有种冲动，想抛下碗筷，把六出拉到怀里狠抱一会儿。

但是无奈熊瞎子说过，冲动是魔鬼。

他老老实实地吃完了饭，又老老实实地要了两间房。

自从他们重逢，他就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能跟云初尘睡在一处，因为欲望和冲动都很容易唤醒被抑制的妖煞之气。

黑琉璃只是提示他们到余峨来，却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如今到了余峨，倒有些漫无目的了。

江暮昭也没有想那么多，对他而言，得之有幸，失之无谓，他没对传言抱有多大期待，也不敢抱期待，之所以来到这里，不过是想趁机会跟心上人一起潇洒云游罢了。

江暮昭在街上撞见一个老大娘，这位老大娘颇有些奇怪，见人就拉着问“我家老头子哪去了？”或者“你见过我家乖儿子没有啊？”诸如此类的话。街上的人见了她活像撞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谁会闲得没事停下来跟她扯？

江暮昭见她怪可怜的，要走上去关心一下。有人看出他是外地人，拉了他一把，叫他别接近那个人。江暮昭不听，偏要去。

他问老大娘发生了什么事，近看他才注意到老大娘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衣服也破旧，满面沧桑。

老大娘见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重复问那两种问题，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家的老头子和乖儿子。

江暮昭很有耐心地说自己没见过，但是可以帮她找找看。

老大娘不搭理他，又转向别人，继续缠上去问。

她腿脚不太好，走路不稳，不想被她碰到的路人厌烦地甩了下手，她就摔倒在地上了。

江暮昭赶紧将她扶起来，她就像忘记了刚才见过他一样，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而无论他如何回答，老大娘总是不断重复那几句话。

江暮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猜，这个老大娘可能耳朵不太好使，记性也有问题。

先前拉了他一把的路人告诉他，这个老大娘是个聋子，而且还是疯老太婆，她儿子和老伴儿都去了，她还成天在街上拉着人打听他俩的下落。他好心提醒江暮昭不要理会，说老太婆家里的事邪乎得很，免得沾了晦气。

江暮昭便来了兴致，更想刨根究底了，请人家喝酒吃小菜，要人家给他解释一番来龙去脉。他听人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大致了解了村民之中流传的疯老太婆家的传闻。

这个传闻得从她家儿子讲起。

老太婆家里有一个独子，砸锅卖铁养着他还供他念书，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出头，求取功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个孩子从小就悬梁刺股勤学苦读，他爹娘为了让他安心读书，起早贪黑，不但要管自家的田地，还要在春天插秧时帮人家插一份、秋收时又帮人家多收一份。

好些人嘲笑他们，说他们家养着个秀才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可是问题就在这秀才身上，他并不是真秀才，相反，他多次求取功名参加考试均榜上无名。

于是村民们的调笑之语无意之间成了嘲讽和耻笑，也成了他内心的耻辱。

有些人在重压和失败之下屡败屡战，磨出一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的金刚心，而有些人则在一望无际的失败深渊之中溃不成军粉身碎骨。“秀才”属于后者。

他终于被逼得崩溃了。

他成天喝酒赌博逛花楼，将他爹娘的血汗钱挥霍如尘土，他爹看不下去想揍他，他娘瞧着他颓废的样子很是心疼，不让他爹动手。

两个老人家成年累月没休没止地干重活累活，身体也拖垮了，腿脚常常水肿疼痛。

有一天夜里，秀才喝醉了酒发酒疯，大半夜的跑到他家附近的山坡上去撒尿，结果一晚上都没归家。

第二天一早，他爹四处找他，他娘在家心急如焚地等着，结果老头子也没归家。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过了几天，有人在山底下发现一具浑身是血和泥的尸体，那具尸体身子都烂了，被人认出来是秀才他爹。

大家怕秀才娘丢了儿子又死了相公受不住打击也一并去了，没敢将尸体送到她家去，偷偷给埋了。

后来山上常常发生怪事，说得更具体一些，是秀才失踪的坡附近怪事连连，隔三差五就有人在那里失踪。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坡出了名，大家都叫它“无名坡”，余峨村民人人谈之色变。

先前不少人住在附近，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害怕，接二连三地搬走了。

秀才娘打死也不肯搬走，她兴许是还盼着她相公和儿子回来，谁也拦不住她。

事情怪就怪在无名坡虽然总有人失踪，可是住在附近的秀才娘一直安然无恙。

起初大家都觉得，也许是老天爷怜悯她，看她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一直庇佑着她。

可是日子久了，秀才娘又成天在街上锲而不舍地问这些旧事，大家都心生厌烦，谁没事愿意找晦气？有人后悔当初没将老头子的尸体抬到她面前，好让她死了心，现在为时已晚，人都已经埋了，老太婆又听不见，纵然他们对着她耳朵大喊“你家那两个早就死了，回不来了”也毫无作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言四起，村民们口口相传，说无名坡上失踪那么多人，全是因为老太婆家的疯秀才。

那个疯秀才，活着的时候过得不顺心，在坡上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死之后变成了厉鬼，在坡上徘徊不去，见人就抓。

这个传言听起来有理有据，很好地解释了老太婆安然无恙的原因——因为疯秀才还念着他老娘生他养他的恩情，存了一丝善念，没忍心害她。

渐渐地，大家都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将老太婆当成瘟神，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反正绝不能理会她，否则会家门不幸遭受厄运。

没人再记得，一个丧夫丧子耳聋腿瘸的老太婆有多孤苦伶仃，更没人敢施舍同情，他们害怕自己也成为不幸者。

村民请了道士到坡上做法，坡上太平了挺长一段时间，就在大家以为无事的时候，又有人失踪了。

那个道士说这个鬼太厉害，他道行不够，叫他们另请高明。

村民更是人心惶惶，先后请了十几个道士，还请过高僧诵经，都没用。

后来村民们放弃了，他们发现，只要不上无名坡就基本上不会有事，所以都不敢上那里去了。

江暮昭觉得老人家很可怜，那个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他太年轻见的人经的事太少，就算他对老太婆好，老太婆也是记不得的。

江暮昭回去之后跟云初尘说了这件事，他想去看老人家，况且无名坡发生的事确实蹊跷，正好顺路去察看一番。

于是二人便带了吃的用的按照小二的提示找到无名坡底下不远处的小破屋，因为老人家听不见，他们也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才进屋，一阵阴风袭来，江暮昭被屋里的景象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