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借着窗子里透出的一点微弱的光，江暮昭看见正对门的位置，老人家无声无息地坐着，她的头垂得很低，看不见脸，只有乱发散乱地垂下，被风吹得乱舞。

江暮昭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赶紧唤了两声“老大娘”，对方没有一点反应，他一下子慌了神。

云初尘走近她，道：“她听不见的。”

这时江暮昭才反应过来，是他一时太紧张了，竟忘了老人家耳朵聋了。

云初尘说老大娘没事，只是睡过去了。江暮昭这才松了口气，走到窗子边，将窗子关上，点了灯，给老人家盖了毯子。

老人家忽然醒过来，江暮昭冲她笑了下，老人家呆呆地看着他，缓缓地抬了手，向他招了招，像是在叫他过去。

江暮昭顺从地走过去，老人家两手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开了口，说：“好小伙子，我见过你。”

老人家的手上没有什么肉，枯瘦枯瘦，手指处因为水肿而显得粗瘦正常了些。掌心很粗糙，老茧叠着老茧，磨得江暮昭脸生疼，他心也被擦疼了。

“好人啊，你是个好人啊。”老人家摸着自己身上的毯子，笑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

江暮昭听见老人家肚子咕咕叫，他站起身，笑着说：“大娘，我带了好吃的给您。”

老人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是笑。

他说完，云初尘就拿了软软的甜糕过来，还端了杯热茶水。

老人家一笑脸上皱纹就更深，此时的她看起来正常得很，跟先前街上的她以及人们口中的她截然不同。她慢慢地嚼着甜糕，间或喝口茶水。

她自言自语一般，讲了她从前的事，关于她丈夫和儿子的事。

她说，她从前也做甜糕，他儿子命苦，该多吃些甜的，就不苦了。她还很会摘茶叶，也很会泡茶，她家老头子在田里干活，她就给他送茶水，他老爱喝了。

她还说，儿子考上秀才了，老头子坏心眼，跟着享福去了，两个自私鬼，偏忘了接她一道去。

她觉得他们总会想起来的，等她见到他们，必定要好好骂他们一顿，叫这两个自私鬼服侍她几个月，看他们还敢不敢忘记她。

她说，她总要等到这一天。

江暮昭向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又忘了老人家听不见，自顾自地跟老人家前言不搭后语地聊天。

他们看到老人家儿子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桌案上一摞书和手稿，每行字都写得工工整整。

老人家嗜睡，吃饱了更贪睡，才说了一会儿就没声音了，江暮昭将人挪到榻上去，盖好褥子，窗子留了点缝，熄了灯才离开。

不远处那略陡一点的小山坡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无名坡，江暮昭虽不信疯秀才鬼魂作乱抓人的传言，但是此处常有人失踪确实不假，他下意识地抓紧了云初尘的手。

云初尘唤出缥缈剑，银光流转之间，缥缈剑在周围环绕一阵，又飞回剑鞘之中。

没有邪物。

无名坡上其实很漂亮，山花烂漫，萤火点点，月色温柔，虫儿歌唱。

那天夜里他们一无所获，只是确认了先前的猜想——并不是疯秀才的鬼魂在作乱。

然而江暮昭不管跟人家怎么解释，人家都笃定是疯秀才化作了厉鬼在抓人。他想明白了，除非他能将真正的凶手找出来，否则说什么都没人信。

他们又连着去了好几天，每次都给老人家带点东西，听老人家说话。只是无名坡那边，一点进展都没有。

能让村里那么多人失踪的，可能是藏在村里酝酿着什么惊天阴谋的阴险歹毒之人，也有可能是修为极深极厉害的妖物。

自然，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他们没找到妖物，却在街上偶然撞见了老熟人。

沈苏见到江暮昭的时候很惊讶：“你……你没死？”

说完，他猛地看向云初尘，眼神不大对劲，想说什么，又有什么顾虑似的，咬牙没说话。

白念霜显然也听闻了尸胡山的事，见到江暮昭没事，他很高兴，四人同住了一家客栈吃饭住宿。

白念霜问当初在尸胡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脱身的。江暮昭只讲自己命大，血琼花和妖化一事，只字未提。

沈苏不吃饭也不说话，行为和脸色都很反常。白念霜像是知道原因，他只拍拍沈苏的肩膀，叫他乖些。

沈苏说他要吃奶糕，要白念霜去给他买。白念霜拗不过他，搁下碗筷便给他买奶糕去了。

江暮昭觉得奇怪，沈苏平常恨不得长在白念霜身上，他去哪儿都要黏着，此时闹着要白念霜去买奶糕，显然是不合常理的。目的就是要支开白念霜。

果不其然，白念霜走了没多久，沈苏就抽出一把长剑来，极其凶狠地刺向云初尘。

他自然是刺不到的，云初尘甚至都没拔剑，仅是拿剑鞘一挡，沈苏便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

但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挥着剑又刺过来。江暮昭也不好加进去拦他，反正他也伤不到六出。

于是江暮昭问他：“你究竟跟六出有什么恩怨？”

沈苏猛地转向他，眼神透露着愠怒与不甘：“还不是因为你！”

江暮昭很纳闷，他怎么了？他很无辜啊。

“沈苏小弟弟，你倒是说清楚啊，我做什么了？”

“你死了，你的相好给你报仇，将我东始门灭门，还杀了我爹我娘！”

沈苏这句话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现在你没死，你回来了。可我爹我娘呢？他们就该死？他们就活该回不来了？”

“你把我的爹娘还给我！”沈苏说完，又抓着剑朝云初尘拼命砍过去。

他终究是打不过云初尘，摔在地上磕破了头，拿手胡乱一抹，抹了一头一掌的血。

忽然他看着掌心的血冷笑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管竹笛，他放在口边吹奏，竹笛的音孔之中传出一段怪异的旋律。

几乎是同时，云初尘捂住了江暮昭的耳朵，江暮昭亦捂住了云初尘的耳朵。

沈苏一边吹一边露出了森冷的笑容，他的袖中飞出无数竹叶，划过空中发出锋利的声响。

江暮昭尝过竹叶飞刀的滋味，他一眼便认出来，立刻全力将云初尘推开，喊了声“捂好耳朵”，同时拔出悦尘，刀转得奇快，将竹叶悉数打回去。

他没来得及感叹熊瞎子所教的刀法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穿云裂石叫嚣着要撕裂耳膜一般的笛音就猛地灌进他的耳朵，又极其诡异地穿过耳朵跑进他的身体、他的脑袋。

疼！

如千万蚂蚁自耳朵钻进头颅，生着毛刺的脚扎进他的血肉，尖嘴在啃咬他撕碎他；又有成群的蜂蝶虫蝇在他耳边嗡嗡乱叫，声音震耳欲聋；更有千万碎石乱刀砸在他身上头上，他的身体仿佛被碾压打烂了无数次……

他手抓紧了刀把，神志竟然无法集中，沈苏的身影变作了好几个，竹叶成千上万……

江暮昭的嘴唇要被他咬出血来，他感觉自己生不如死，拔刀自我了断的冲动如巨浪汹涌起来，此时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双耳。

他的耳朵一瞬间好受了些，可是他想起方才那生不如死的疼痛感要施加在六出身上，一种森然的恐惧感从内心涌上全身，他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不”！心脏狂跳，身体中涌上来一种莫名的热流，滚烫如岩浆，他感觉整个人都在被烈焰灼烧，由内而外地烧。

沈苏的身影变回了一个，竹叶也没有先前看着那么多，可是一切都变成了火焰的颜色，一切都在燃烧。

他想要杀掉对面的人，想撕开他的皮肉，吸干他的血液。想得发疯。

竹叶没有接近他就化作了飞灰，烧成渣滓。

江暮昭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毫不费力地震开了身后的云初尘，扑向沈苏，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张着嘴咬下去。

“江暮昭！”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他的牙齿还没有触到沈苏的脉搏，极其凌厉的一掌自身后击来，江暮昭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