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之时，江暮昭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半梦半醒间唤了声“六出”，云初尘便唤出缥缈剑，将缚着二人的绳索砍断。

江暮昭脑子有点不清醒，绳子一断，整个身子都向前扑倒，好在云初尘赶过去将他接住了。

他靠在云初尘肩上，嗅他身上的味道，呢喃了两句“六出，你怎么这么香呢，好闻死了”。

他是靠在云初尘背上，一路被背过来的，到了驱鬼墙的时候，被凉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天还是黑的，偶尔能听见几声犬吠，他赶紧要云初尘将他放下来。

江暮昭抽出悦尘，想了想还是将红线砍断了，铜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拿个口袋都捡走，后来想到提着一袋钱太累，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想昨日绑他们的几个汉子发现他们逃走了，肯定会到这里来看，发现红线被砍断了必定要气得发狂，他将那些人的表情演给云初尘看，云初尘一直在笑。

江暮昭自己也笑，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演，不知道好不好笑，但是一见六出笑，他也想笑。

他想起在天皋的时候，第一日在披霜亭见到六出，那时他听到的一声笑，还想起在缥缃阁抄书的时候，他也听见笑声，当时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现在想想，他觉得当时六出一定是笑了的。因为他发现，云初尘的笑点很奇怪，常常因为他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而笑出声。

江暮昭问他：“六出，你明明很喜欢笑，为什么从前人家都觉得你冷得像块冰呢？”

云初尘看他一眼，道：“你不是也叫我‘六出’吗。”

“对啊，我从前也觉得你冷冷淡淡的，总是不理我。”江暮昭想到一些事情，忽然弯起嘴角，又道，“那时我就想，你不理我，我就一直吵你烦你叫你不清净，大不了你气得跟我打一架，你晓得我这个人是最受不得闷的……”

云初尘听到这里，唇角又微微扬起。

江暮昭春心荡漾起来，他问：“六出，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跟我好？”

这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表明心意那天，云初尘甚至都不愿意听他讲完。

难道是那天醉酒一夜春宵之后，觉得他滋味儿不错？

还是说……因为他黑米盏做得好吃？

云初尘很久都没有回答他，他便自己接话道：“啊，是不是你表面上不想理我，其实心里觉得跟我在一起特别有意思？哈哈……是这样吧？”

“不正经。”云初尘道。

“原来是因为我不正经呀，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六出……”

他们一路讲着话，慢慢地往岭上爬。天已微微亮，林间透出些许熹微的光。

江暮昭无意间踢到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低下头一看，竟然是一块头骨！

这块头骨有一半埋在地里，露出的那一半上，两个空洞的眼窝中间钻出一条小虫，本该苍白的骨头因为潮湿发霉而显出褐绿的碎斑。

如果仅仅是一块这样的骨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们一路走，随处都能见到人骨，在微光映衬下显得森冷无比。

江暮昭不禁打了个寒颤，云初尘抓紧了他的手。

他们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林子里除了虫鸣声，一直很幽静，行至某处时忽然听见鸟叫声。

声音很短促，有些刺耳。

他们赶过去，见到一个小女娃正抱着粗壮的树干，手里握着一根长棍，正在捣树枝上挂着的一个鸟窝。先前的叫声就是鸟窝里的小鸟发出来的。

小姑娘的手短短的小小的，长棍子总也碰不到鸟窝，而她抱着树干像是要掉下来的样子，叫人不由得担心起来。

江暮昭喊道：“小丫头快下来，哥哥帮你！”

小姑娘听见了，转过脑袋低头迟疑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道：“好啊，那就麻烦哥哥了。”

江暮昭伸手去接小姑娘，让她安稳地落了地，三下五除二地就爬到了高高的树上，云初尘将棍子扔给他，他拿着一扫，便将鸟窝从树枝上扫落。

云初尘在下面接住了鸟窝，里面的小鸟露出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啾啾地叫着。

他将鸟窝给小姑娘的时候，愣了片刻。

他手心躺着鸟窝的残落物，一绺黑的，像人的头发。

小姑娘得了鸟窝还有小鸟，欢喜得很，向二人道了谢，又道：“有点儿小……不过养肥了肯定好吃。”

她邀请二人去她家里做客，江暮昭应了。

小姑娘对樗岭的山路很是熟悉，一路上蹦蹦跳跳，竟然没有踢到一块骨头。

路上江暮昭有些口渴，小姑娘便带他们寻到一处山溪。

这条小溪瞧着甚是清亮，江暮昭欢喜地双手捧了一把水，正要往面上扑，忽然觉得不对。

他停住了，水从指缝间滑落，他低头看水面，透过自己的影子，他看见水底暗红发黑的泥。

这里的水其实不清，有点儿红，有铁腥味。

混了血。

江暮昭赶紧起身，手往身上随意蹭了两下。

小姑娘问他：“哥哥不是口渴了吗？为何不喝水呢？这里的水可甜了。”

江暮昭笑了一下，道：“水有点凉，我怕凉。”

小姑娘说，回去给他烧热水喝。

在路上，江暮昭问她，岭上有没有其他村民住。小姑娘说没有。

江暮昭问她原因，她讲，因为人都死光了。闻言，江暮昭心里一惊。

小姑娘的家是一间不大的破草屋，哪里都破，就连门口坐着的小少年身上穿的衣服也破。

小少年见他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惊慌，小姑娘唤了他一声“哥哥”，他也不应。

“他是我哥哥，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小姑娘向他们解释。

江暮昭看向那个小少年，他眉清目秀的，想来声音定然温雅，真是可惜了。

小少年与他对视了一眼，有些慌乱地匆匆收回了目光。

江暮昭正觉得奇怪，却听小姑娘解释道：“我哥哥他怕生。”

他们在小破屋坐着，跟小姑娘聊天。

江暮昭问为何岭上只剩他们一家，岭上的人是怎么死的。

小姑娘却反问他是否从岭下的村子里来，还说那里的人是不是不让他们到岭上来。江暮昭点了头。

小姑娘道：“两位哥哥，岭下的小村子里有好多坏人和恶鬼，他们不让你们上来，是想要恶鬼将你们吃掉。”

她见二人不信，又讲了一个故事。

“原先这个小屋子里，除了我哥哥和我，还有我奶奶。那时候可真好啊。”

“可是后来岭下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食物，杀掉了奶奶，还抓走了哥哥。”

“哥哥是想要救奶奶才被抓的，可是奶奶还是被恶鬼吃掉了。他们把哥哥关起来，盘算着要将他的皮剥下来，我担心得要命，夜里偷偷带哥哥逃出来，躲在岭上。”

“你们现在见到的樗岭看着很讨厌吧？其实它从前可漂亮了，到处是山花，到处是鸟鸣，小蛇小虫随处跳舞，夜里的星星透过林子，萤火虫在眼前飞，奶奶会给我和哥哥讲故事。”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然而那笑容从始至终只是唇边的一个弧度，没有任何温度。江暮昭觉得小姑娘有些可怜，她身上藏了许多秘密。

“你们说，那些人是不是都该死？”忽然，小姑娘看着他们道。

坦白说，江暮昭对她的故事将信将疑，这个樗岭实在有些古怪，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也是。

他没说话，却听见云初尘的声音。

“没有谁能决定其他人的生死，以任何理由都不行。”

江暮昭看向云初尘，可巧，云初尘也一直看着他。他的心忽然被什么触碰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云初尘的目光，叫他心里生疼。

小姑娘闻言咯咯笑，她走出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哥哥们，你们走不了啦，外面天暗，像是有风暴要来了，不如留在这里住一晚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江暮昭看见屋外的少年肩膀颤动了一下，于是他没有急着答应。

少年猛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去拿了一壶茶，小姑娘盯着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少年给江暮昭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了他身上，小姑娘跑去拿布来擦。

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抓住江暮昭的手，他沾着茶水的手指在江暮昭手心写了什么东西。随后急匆匆地走开了，遇见小姑娘时还差点摔了一跤，幸亏她将他扶住了。

江暮昭摊开手心，只见到一滩茶水，方才他也只觉得痒，没觉出少年写了些什么。但是他说：“小丫头，你这里有我们二人住的地方吗？”

小姑娘笑着道：“有！正好有两间空屋子呢，我这就去收拾。”

屋外的少年闻言猛地回头，神色之间带着疑惑，他看着江暮昭，眼睛睁得老大。

江暮昭回了他一个笑容，少年愣了愣，又一次匆忙地收回了视线。

他刚才见少年走路之时便起了疑心，又想起那首童谣来。

他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跛子上山沟”。

巧了，他刚才见他走路的模样便发现，这个小少年，似乎是个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