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着一盏烛火，幽幽地燃着昏黄而微弱的光。小姑娘的榻上被子圆圆鼓鼓，小少年坐在旁边一下下地轻拍着被子。

门被踹开，小少年回头惊诧地看向门口，被子里的小姑娘惊叫着从被子里钻出来拉扯他的衣袖，泪眼朦胧地喊“哥哥不要走”。

小少年给她盖好被子，轻轻点头，小姑娘躺好了还抓着他袖子不放，嘴里一直絮絮念着“我害怕”。

江暮昭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难怪他觉得那个黑影不寻常了，晃晃悠悠的是因为这个少年腿脚不好，是个跛子啊。

第二日早上小姑娘有些慌张地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响。

江暮昭笑了一下，说：“听到了，特别响，昨晚雨下得真大，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吵得我一夜没睡好。不过好在今儿天晴了。”

小姑娘皱着眉头，眼里沁了泪，她小声道：“哥哥，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江暮昭没说话，只听小姑娘又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软声道：“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走？”

“怎么了？”江暮昭问。

“我害怕……昨天晚上屋里有好多人说话，雷声又响，我不敢睡，记得奶奶走的那天晚上……也是打雷又下雨。我怕是恶鬼找上来要吃掉我和哥哥，你们可不可以救救我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治得了恶鬼呢？万一我们也收不了它们呢？”江暮昭道。

“它们不敢去两位哥哥屋里，说明你们本事很大，恶鬼都怕你们。”小姑娘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道。

江暮昭心道，那些个怨魂可没将他吵死喔，怕他们？

不过他也找不到理由反驳，毕竟柿子要捡软的捏可是跨种族的真理，他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

于是他便应了小姑娘的请求，答应给她除恶鬼。

要解开封印放出道士怨魂原本不必挑时间，只是白日里怨魂容易受折损，纵然都放出来了，也还是无处可去，只能躲在破屋子里，一群吵吵嚷嚷的家伙能自由走动了还不得把小姑娘吓哭？加上蛇妖还未现身，他们二人不能走。

江暮昭画了几张驱毒蛇虫蚁的符篆，在小破屋里四处贴，小姑娘问他是什么东西，他骗人家说是驱鬼的，还贴了一张到小姑娘脑门上。

小姑娘咯咯笑，当真贴着它满屋子跑，说要将恶鬼全都吓跑。

夜里小少年陪着小姑娘，江暮昭和云初尘站在一旁守着，在她睡着之后，小少年向他们比手势，要他们去休息，说有他在不用担心。

二人便回到屋里解了墙上的封印，将道士怨魂全释放了出来。

一刹之间，满屋黑气，怪诞诡谲的嬉笑声和咆哮声混杂，有粗哑的声音对他们说：“多谢两位少侠！”

江暮昭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这些道士当年死状极惨，而且又被封印了两年，两年来怨气不减反而与日俱增，如今之势，不可谓不惊人。

它们若是不肯消散于天地间，偏要为非作歹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你们既然被放出来了，便寻一处净土，早日与天地同归岑寂。”江暮昭道。

他忘了怨魂根本听不见他讲话。

“哈哈哈，总算自由了！我要报仇！报仇！”

“死蛇妖！我也要叫你连渣子都不剩！”

“对！要扒了它的皮嚼烂它的肉啃碎它的骨头，叫它死无全尸！”

“还有山下那一群人，咱们当初为他们送死，如今连个冢都没有，他们也该回馈些东西了！”

“先杀蛇妖再讨债！”

他们自顾自地说着报仇大计，越说越阴狠，全然没有先前被封印之时的和善和可怜之态。

只见黑气狂啸着涌出屋子扑向小姑娘的屋子。

二人赶紧追出，他们到屋里时，只见小少年扑在被子上，整个人被黑气包裹。

“滚开！死小孩，别挡着老子报仇！”

“你再不滚，把你也吃掉！”

“吃掉他！吃！吃！”

“他护着蛇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咬死他！”

小少年身子虽瑟瑟发抖，但是却紧捂着被子不肯挪动一下。

缥缈剑飞出，银光撕裂黑气，将众怨魂打散，江暮昭嗅到一股血气，定神细看，果然见少年身上殷红一片，血滴答滴答往地上掉。

黑气之中滚出一只手臂。

“是你们？！干嘛护着他们？也想死吗？”

“快走！念在你们解封的恩情，我们暂且放你们一命。”

“别妨碍我们！”

江暮昭的口鼻被云初尘捂住，分明已嗅不到血气，可是他盯着那只手臂，看着少年的鲜血，听见怨魂发出的响亮的咀嚼声，他身体内那团火便开始燃烧。

少年身下的被子忽然一翻，将少年包裹在里面，一条水桶粗细的绿蛇从被子里飞出，黑目泛红，巨口大张，两颗尖利的獠牙闪着寒光，极其凶猛地扑向那团黑气。

它狂吐信子，乱甩尾巴，见怨魂便又抽又咬，獠牙尖端喷出绿光，怨魂一碰便被烧出青烟。

起初怨魂们被吓了一跳，四散乱逃，后来缓了神，又重新聚集到一起。

他们很快便得了与蛇妖作战的技法，蛇妖一使妖法，他们就散开，在蛇背上疯狂啃咬，咬出数个血窟窿。

绿蛇全身颤抖狂乱扭动，偏偏甩不开他们，只能狂叫。

云初尘将缥缈剑飞出，口中念诀，只见银光赫赫，屋内霎时间亮如白昼，怨魂怪叫着四处逃窜，蛇妖躺在地上，长长的吻部淌出血，它长长的尾巴将远处的手臂扫过来，伸出信子，一点点舔舐干净上面的污血。

江暮昭唤了云初尘一声，云初尘懂他的意思，但是却有些迟疑，江暮昭又道：“相信我，我能控制住。”

云初尘才松开捂住他口鼻的衣袖，飞身而去握住缥缈剑，与怨魂厮杀。

江暮昭走到绿蛇身边，然而还没接近就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妖煞之气逼退，不是他身上的！

好凶猛的妖气！

只见绿蛇的身形眨眼之间又变大成原来的好几倍，它的眼睛变成幽绿色，瞳孔一点红光，目光凶狠，横冲直撞，将怨魂击得七零八落。

有几只怨魂还来不及逃，就被大蛇吞入口中，变作了青烟。

怨魂发现打不过蛇妖，想逃到山下去，可是绿蛇一个也不放过，鬼哭怪叫之声不绝于耳。

待那些道士怨魂全被它吃掉之后，它巨头一转，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江暮昭扑过来。

江暮昭立刻拔出悦尘，然而刀还没有挥出，一袭白衣身影便飞闪过来挡在他身前，一柄银剑光影流转，飞旋在侧。

很明显，这条绿蛇便是先前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忽然妖气大增，眼下必然是失控了，可是江暮昭直觉不能杀掉她。

偏偏眼下这蛇妖厉害得很，他既担心云初尘受伤，不敢出声影响他，又担心蛇妖被杀掉。

犹豫半晌，忽然瞥见蛇妖吐着信子又要来一轮猛攻，他忙飞身过去与云初尘共同击杀蛇妖。

他们曾经打过好多次架，次数甚至多过一起作战，对彼此的招数都了然于心如数家珍，虽然此时使的是不同的武器，江暮昭也能与云初尘配合得天衣无缝。

缥缈剑与悦尘各居一侧，左右飞旋，绿蛇左攻一下右击一回，攻击这边，又遭到另一边的痛击，被耍得很恼火。

眼见它眼中红瞳燃成烈焰，江暮昭与云初尘对视一眼，悦尘、缥缈各自飞回二人手中，刀柄剑柄连带着一波银光形成的阵法图，在绿蛇七寸之处猛力一击。

绿蛇仰首嘶鸣，红信一吐，往地上重重砸去。

一只手缓缓抚上了绿蛇蛇首，那个小少年撑着独臂不知何时爬到了它旁边，他将脑袋轻轻靠在蛇头上，口中唤了声“阿妹”。

不光是江暮昭吃了一惊，绿蛇的双瞳也倏地张大，却听少年又唤了第二声，一滴清泪随之掉落，滴在它猩红的眼睛里。

绿蛇眼睛缓缓闭上，它的身体也逐渐消失，良久，只剩一条小蛇躺在地上，旁边是一颗发着绿光的珠子。

少年将小蛇捡起来，捧在手心，放在心口。

从少年口中，他们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跟道士和村民讲的都不一样。

少年名唤吕怀吟，原先住在樗岭下面。

他们家与其他村民一样，是在三年前搬到曹久的。当时因为曹久土地肥沃且风景秀美，村民们便在此处安了家。

当年樗岭上有特别多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这样生机勃勃的山岭，在村民眼里自然成了建屋子的好材料以及厨房里的下酒菜。

不到一年，岭上的飞禽走兽便少了一大半。

有一天，老孟家的鸡圈里钻进来一条蛇，这条蛇当时已经被老母鸡啄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了，可嘴里就是叼着一只小鸡崽死活不肯松口。

老孟家一看就乐了，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他们当时就抓住了这条蛇，将蛇头一砍，蛇皮一扒，炖了煮汤喝。

都说蛇这种东西特别记仇，果然，汤才刚端上桌，老孟家又跑进来一条一样的蛇，这条蛇比之前那条要小一些，但是猛得很，将桌上的人都吓得躲到一边。

不过那也是条傻蛇，它一个劲儿地往桌上爬，被烫得打颤还要从汤里叼出那条死蛇的肉骨来。

趁着这个机会，老孟赶紧找来了村里的抓蛇好手方大壮，方大壮三两下就将那条猖狂的蛇给逮住了，一手掐着七寸，一手提着蛇尾，将蛇一拉，眼睛霎时间亮了，说这条蛇他要了。

当时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吕怀吟也在。

他看着那条蛇，总感觉它特别可怜，就冲上去打方大壮的手，又是抓又是咬的，方大壮被他抓伤了，一来气，一只大脚踹过去，吕怀吟感觉整个人都飞出去了，撞到东西，摔断了一条腿。

他到底是没拦住方大壮，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骂他，说他不识好歹摔死都活该。

他爹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还硬要带他去给方大壮赔罪，说他差点害人家方大壮被蛇咬伤，他死也不肯去，被他爹狠揍了一顿。

没过几天，村民们便看见方大壮腰上多了一根蛇皮绳子，蛇皮剥得特别好，连蛇头都保留下来了，威武得很。

吕怀吟在方大壮家门口的菜园子里见到一条小蛇，他将蛇带回家，仔仔细细地看它，发现它长得跟之前死掉的两条蛇简直一模一样。

他做了个钩子，在夜里偷偷地从窗口勾走了方大壮的蛇腰带，带着小蛇，将蛇腰带埋在地里。

方大壮宝贝得要死的蛇腰带没了，他气得要命，到处问别人，有人跟他说搞不好是吕怀吟那个坏小子做的，于是方大壮就带着人到吕家来了。

吕怀吟的爹欠了方大壮钱，知道真是他偷的之后，趁着人还没来就逃掉了。

吕怀吟脚跛了，逃不掉，眼睁睁看着蛇腰带被方大壮挖出来，又冲上去要跟方大壮拼命。

方大壮就拿蛇腰带抽他，抽完之后将人扔到樗岭上，说“这小子这么喜欢蛇，就让他喂蛇”。

吕怀吟在山上被一个叫绿锦的小姑娘救了，绿锦将他带回家里，对他特别好。

但是他发现她常常夜里跑出去，他担心她，跟出去了一回，结果发现绿锦在剥人皮炖人肉汤，锅里漂着的就是老孟和方大壮的头。那时他才知道绿锦是蛇妖。

绿锦跟他说，死的那两条蛇，被炖成汤的是她奶奶，做成腰带的是她哥哥，她说她要报仇。

吕怀吟没有拦她，当时他也觉得，绿锦很可怜，方大壮和老孟一家都是活该。

可是后来，有人上樗岭，他亲眼看着绿锦将人给杀掉了，他觉得恶心，但是他跟自己说，是这些人要来杀她，她是为了自保才这样做的。

再后来，又来了七个道士，他让绿锦放过他们，绿锦不听，嫌他烦，施了法术让他说不出话。

她杀掉了六个道士，留下一个放下山去通风报信，让山下人不敢再上山来。

绿锦跟吕怀吟说，只要他乖乖的不离开她，山下的人不跑上来送死，她绝不下山去害人。

吕怀吟答应了。

绿锦杀死道士之后，这些人的怨气一直不肯走，她找不到消灭之法，便将他们封印在墙内。

两年来，她确实信守诺言，在樗岭上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江暮昭问吕怀吟，绿锦是如何变作蛇妖的。

他道：“她告诉我，她没了至亲，不想独活，吞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成了妖。”

江暮昭明了，绿锦只怕是误吞了绿琉璃，被绿琉璃吸收了怨气，才成了蛇妖。

吕怀吟讲，他今后也待在樗岭上陪着绿锦，一辈子做她的哥哥。

他说绿锦怕打雷，但是他病的时候，夜里分明在打雷，绿锦还是往外面跑去给他找草药。

他说话的时候，小小的绿锦蛇缠着他的独臂，爬到他肩膀上，安静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