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卷进一个窄小干燥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是封闭的，没有门没有窗，除了他和云初尘之外，还容纳着一坨棕褐色的庞然大物，挤得要命。

江暮昭原本担心这个地方会像一座坟一样，将他们活活憋死，可是幸运的是，他发现虽然无门无窗，但却有源源不断的空气涌进来。甚至，墙壁上隐隐还透着光。

缥缈剑既不颤也无光，云初尘摊开手心，感觉不到一点灵力。

在这个空间里，灵力被封锁了。

江暮昭拔出悦尘，对着墙壁一通狂砍，刀光一片，墙壁纹丝不动完好如初。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江暮昭骂道。

其实这个地方也不算太糟，只是像个囚笼一样囚住了他们罢了，命还在。

只是……江暮昭摸来摸去左嗅右嗅，一点食物都没发现。

“这一坨东西能吃吗？”最终，他将目光转向了那坨棕褐色的庞然大物。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惊讶地发现，这个东西身上居然散发着热量，还能感觉到它身体在微微颤动。

是个活物！

活物好！

江暮昭觉得，凡是活物，大多都是可以作为食物的。但是这个东西，总是让他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江暮昭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是如何被卷进这里的，他的手腕火辣辣的，上面红痕凌乱纵横，似乎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缠绕拉扯所致。

布坊最不缺的就是丝线布帛，这根本推敲不出任何结果。眼下最紧要的问题在于，将他们困在这里有什么阴谋。

江暮昭觉得他们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无害，但是待久了难免出差错。

云初尘一直安安静静的，江暮昭爬来爬去有点儿累了，往他身上一靠，脑袋在云初尘腿上蹭了两下，又想着钻进人家衣裳里使劲嗅。倏忽之间，他发现，这个地方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

是蚕丝！

江暮昭幼时跟玄霁到处跑，沿路认识了不少人，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人送过他蚕宝宝。

那种白花花的小虫子，胖乎乎肉嘟嘟。

他那时喜欢得紧，一直养到它们蜕皮吐丝结茧，最后变成小飞蛾哗哗地飞走。当时他捧着空荡荡的蚕茧，还怀疑是玄霁偷偷摸摸将茧弄破，把蚕蛹掏出来吃掉了。因为玄霁总是这样吓唬他。

这里面的气味跟他记忆中的蚕丝很像！

他跟云初尘讲了自己的发现，几乎是同时，二人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共同的猜测。

他们被困在一个蚕茧里，而旁边这坨棕褐色的东西就是一只蚕蛹。

面对如此庞大的一只蚕蛹，江暮昭无比兴奋，他拿悦尘敲了敲蚕蛹，笑着转头对云初尘道：“听说蚕蛹是可以吃的……”

话音未落，江暮昭手中的悦尘震动起来，与此同时，他被云初尘一把揽过。

江暮昭再看那个蚕蛹，却见蛹上面裂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缝越来越大，一只灰绿的东西在里面挣扎猛颤，那东西慢慢露得越来越多，可以看出来是一双翅膀，但是骇人的是，那双翅膀上对称地生着四只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一直转呀转。

它还没有完全出来，蛹里面突然传出来“咯咯”的笑声，声音尖细，极似婴孩。

因为在蛹里的缘故，声音略有些沉闷，随着笑声越加尖细刺耳，一只同一岁幼童差不多大小的天蚕蛾现了身。

它长着一张毛茸茸的脸，却有着与人类极其相似的五官，笑起来的时候翅膀上的眼睛就会不停地转。

江暮昭被这东西的样子吓到了，他想他再也不养蚕了。

云初尘将他护在身后，与天蚕蛾对峙。

江暮昭看了眼无灵光相护的缥缈剑，再看看护着他的云初尘，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总要六出保护……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

天蚕蛾龇牙咧嘴地飞扑过来，它还没完全适应这双翅膀，扇动得有些吃力，也不能很好地控制方向。江暮昭拉了一把云初尘，道：“六出，让我护你一回！”

他使悦尘本来就不需要用灵力，在这阻绝灵力的蚕茧之中，倒是丝毫没有受影响。

咯咯声响个不停，天蚕蛾攻击的时候笑，躲避的时候也笑，笑声难听聒噪，诡谲且叫人心生厌烦。

悦尘刀飞旋如柳叶，寸寸逼近，不留余地，天蚕蛾虽躲过了几回，但是明显被逼乱了阵脚，使劲扇着翅膀向上飞，然而被蚕茧限制，无法冲破。

正在它挣扎着想挣破蚕茧之时，悦尘已刮过它的腹部，黄绿的黏液顺着切口滑落，翅膀上的眼珠瞪得老大，似乎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一般，一阵阵颤动，笑声也变成了哇哇的嘶吼怪叫声，更加聒噪更加难听。

江暮昭挥出悦尘，想给它来个了断，然而他一刀挥下听见的却是刀剑相撞的清脆响声。

缥缈剑截住了悦尘。

云初尘道：“不能杀，它活着我们才有机会出去。”

江暮昭收了悦尘，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仍觉得古怪，他疑道：“方才它都要被我砍死了，狗急了也能跳墙吧，它却连个茧都撑不开……”

照理说，天蚕茧如果连天蚕都撑不开的话，恐怕没谁能弄开了。可照方才的情形看，这只天蚕哪里像有本事能弄开？

“它需要吸食魂魄。”云初尘道。

江暮昭还没来得及细想，天蚕蛾就自上方掉落，翅膀微微蜷起，上面的四颗眼珠中的黑瞳仁在迅速变小，天蚕蛾仍发出咯咯的声音，这回不是笑声，而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江暮昭猛地转头看云初尘，他没说话，云初尘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要！”云初尘眉头蹙得很深。

“六出，不过是魂魄罢了，你不是会还魂之术吗？到时……”江暮昭装着无所谓道。

“不要！”云初尘打断了他。

江暮昭笑道：“六出，我信你。”

还魂之术对施术者和受术者要求都极高，若是受术者魂魄有丝毫损伤，都可能要准备好一副棺材。

另外，施术者若是在还魂过程中出了哪怕半点差错，受术者都有可能魂飞魄散。

江暮昭说话的时候已经靠近了天蚕蛾，以悦尘抹破中指，点在天蚕蛾眼珠中。

绿光与粉尘齐飞，天蚕蛾的眼珠忽然转得飞快，黑色瞳仁逐渐显现，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江暮昭的身体定定地立在原地，云初尘飞快地将其抱起。

只见天蚕蛾的头部涌出大量褐色黏液，它向上飞，天蚕茧再也挡不住它，黏液将其腐蚀出一个缺口，天蚕蛾怪笑着飞出。

云初尘将缥缈剑飞出，银光乍现，没有片刻犹疑，直直杀向那只天蚕蛾，顷刻之间，才刚脱离茧的蛾子身首分离。

云初尘从袖中取出一只雕花炉子，以血为媒，口中念诀，天蚕蛾身体中顿时飞出白烟，烟气尽数被收入炉中。

他一手抱着江暮昭，一手持缥缈剑，剑尖挑着方才割下来的天蚕蛾头颅。袖口一挥，数道黄符飞出，缥缈飞旋，黏液自头颅中飞溅，沾了黏液的黄符燃着火，火星子滴落如油，大片的轻纱薄缦在烈火中飞舞。这时隐在其中的巨大蚕茧便显出形来，粗粗一算，竟有数十个。

云初尘运灵力于指尖，驱使缥缈剑更快地旋转，自蚕茧之上穿梭而过，顷刻之间，黏液腐蚀蚕茧，众多天蚕蛾从洞中扑腾而出，满眼灰绿，黑白眼珠转得人眼花缭乱，咯咯怪笑响彻布坊。

笑声之中有一个声音穿透力极强，超越一切，嚣张至极。

“别看了！你这布坊怎么有人来啊？这里人真是照顾你，卖布都看脸？话说这张脸也没有很吃香吧……”

云初尘闻声望去，看见赵子琰在楼上怼秋娘。

秋娘的脸色本来很不好看，此时竟然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甚至来不及眨眼，她手中已飞出一条白绫，赵子琰闪得比她出招更快，顺势扯住白绫，道：“不过说两句实在话，这就受不住了？”

秋娘冷笑一声，白绫忽然像活了一般，飞快地缠上赵子琰的手臂，收得极紧。

赵子琰抽出剑试图砍断白绫，不想这白绫竟然异常柔韧丝毫不断。反倒是他，被勒得整条手臂失了血色，惨白一片，手掌处则通红肿胀，似乎再收紧一些，血液便要自五指喷薄而出。

秋娘将白绫一扯，赵子琰整个身体便往前扑摔而去，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手臂更是疼得麻木。

秋娘的笑声与那些天蚕蛾的怪笑声融为一体，赵子琰耳朵一阵疼痛。

忽然一声闷响自上方传来，赵子琰手臂处涌过一阵热流，血管中的血液瞬间恢复流淌，他被韩少川扶起来，看见秋娘跌在地上。

“你瞎逼逼个什么！”韩少川骂道。

“你好意思说我？你差点守寡知道嘛！刚才死哪去了？”赵子琰骂的声音更大。

“闭嘴！出口成脏！”韩少川受不了他。

“小心！”赵子琰将韩少川猛地拉到一边，躲过了秋娘的突然袭击，又顺口骂道，“蠢得要命！”

韩少川正要反驳，却又听他不耐烦道：“你少让我操点心行不行！真是个糟心媳妇！”

布坊内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竟然是那群道士闯进来了！

他们见了坊内乱飞乱叫的巨大天蚕蛾，脸上神色惊异，还有极力压制的惶恐。

好在为首的青衣道人颇有些眼界和胆识，招呼他们布阵，青光蓝焰，拂尘狂舞，天蚕蛾兴奋异常，吵吵嚷嚷地扑向这一圈人。

云初尘抱着江暮昭的身体，收了缥缈剑，轻飘飘落了地，眼见着一群不知死活的天蚕蛾在青光之中烟消云散，惨叫声一波接一波，后面的天蚕蛾又接踵而至，毫不退缩。

一股焦臭味升腾弥散，那群道士呛得连连咳嗽。

“宝宝！”

秋娘歇斯底里，双目通红，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喊声，将道士们吓得面色苍白。

她宽大的红纱衣袖碎裂，手脚变作一根根黑足，总共五根，背后展开一双巨翼，仿佛一面灰绿墙壁堵住视线，上面巨大的黑白眼珠冒出大片红血丝。

那些死去的天蚕蛾焦尸残渣中飘出无数青烟，被她尽数吸入腹中。

青衣道人指着她喊道：“噬魂天蚕！”

秋娘方才吸入的是天蚕蛾所摄取的人魂，她以人魂滋养自身，力量比之前又强了不知多少倍，她声音嘶哑狠绝：“都去死！你们都去死！”

道士们重新布阵，青光亦成焰，拂尘白丝如火炬迎风而飞，秋娘惨叫一声，黑足伸向眼睛，鲜血飞溅，眼窝处糜烂一片，血肉模糊。

她狂笑又狂叫，一双翅膀狂扇，灰蒙蒙的绿粉弥漫飘飞，道士们被劈头盖脸淋了一身，甚至有人吃进了口中，狂咳不止。

“该死的东西，到死了还要浇人一身尸灰！”

“咳咳！晦气！”

云初尘将身上白衣飞出，揽住江暮昭，白衣覆于头顶双肩，一层淡蓝色光晕围绕身侧。

缥缈剑银光穿透灰雾，那群道人只见到银光闪烁，仅听见声声凌厉过招之声，等灰雾散尽，方听见一声狂吼，又见到银光穿梭而过，这才看见倒在地上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的噬魂天蚕尸身。

它眼窝处的血洞还在汩汩地涌血，血肉淡绿，像捣碎切烂的菜梗子。

他们笑这东西蠢，说要将它拖出去给涔水的百姓观赏。

秋娘的翅膀处的眼斑，四只全然成了白色，道人嫌这东西瘆得慌，全挖了出来，有几个碎掉了，唯独剩下一个，孤零零地乱滚，云初尘将它带走了。

这群道人拉着噬魂天蚕的尸体游行了一圈，获得赞颂欢呼声一片，成就了他们苦寻许久的威名，“青衣道勇除噬魂鬼”的说法刻在涔水的牌楼上，妄图跟着雕花一同四季不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