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阵颠簸将我抛起，又重重地跌落，我猛地惊醒。

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我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又是梦？不对！是记忆！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记忆，难怪博衍一直避免给我讲。我摇摇头，苦笑一下。

坐起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我原来在马车上，身边还铺着厚厚的一层褥子。我大概是由于滚到了褥子外的硬车板上，再被马车一颠，才醒了吧？

褥子……

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八哥？”

车帘猛地被掀开一角，随后又被放了下来。

“醒了？”

“嗯，醒了。”我挪了挪身子，与庚午隔着车帘背对而坐。

“坐到褥子上去，颠。”

“嗯。”我伸手拽了拽褥子，将它垫到屁股下面。

我盯着车顶，道：“八哥你……要带我去见主子么？”

“你……！你想起来了？！”我看不到庚午的脸，但我能通过他的语气，想象出他那冰块似的脸上露出的难得的惊诧。

“记起了一些。主子他……还不肯放过我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揪着我不放？”我皱着眉，不满地嚷道。

“他……其实有他的原因……他应该不会要你的命。”

“何以见得？他不是还曾让你来取我的命么？现在也是，派你来把我带去见他！”

“……主子他其实早就知道的。他知道你杀不了三皇子，也知道我不一定杀得了你。至于你最后跳了崖，这个主子不曾预料到。”

我一愣。

“……怎么回事？”

帘外沉默了一阵，道：“这么说吧，你知道为何，‘庚午’在天干地支中明明排第七，而我却是老八呢？”

仔细一想，确是如此。

我坐直了身子，问道：“这我还真没注意到。是为何？”

“是因为在甲子之前，还有一个人。是他一手创办了暗厂；也是他，给主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

我屏息凝神，仔细地听着。

“当时的你和他很像，善良活泼、做事认真。他为了帮助主子稳固地位，创办了暗厂。他杀那些罪人政敌，自是手段狠辣没的说；可杀别人，尤其是在不得不灭门的时候，他是最痛苦的。有一次他动了恻隐之心，放走了罪人家的小女儿。可几年过去了，那小女儿非但对他没有半点感恩，反而混到先帝爷的枕头边，污蔑他是妖人，疯了似的报复他。最终，他硬是被捉起来活活烧死了。”庚午顿了顿，又继续道：“……他去了没多久，三皇子带回了你。主子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他。主子想保护你，但又想把你毁掉，以此去否定那个人为人处世的方法……总之，怕就是主子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

我不知还有这样的事儿。

“他这是魔怔了……”我摇着头，喃喃道。

“总之一会见到主子，无论他问你什么，或是做什么，你都顺从你的本心就好。”

“那样我就能平安无事么？”

帘外一阵沉默。

我苦笑几声。

博衍啊博衍……你能找到我么？快来救救我吧……

我被庚午从背后缚着双手，带进了那座距博衍封地不远的行宫。

同梦里的那个人相比，如今的皇上更加成熟稳重。殿外的光线照不到他，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暗处的龙椅上，浑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庄重与威严之感。然而除此之外，他眉宇间所流露出来的孤独与悲哀也更浓重了。

跟着庚午之后，我也缓缓下跪，嘴中很自然地念着：“辛未参见主子。”

话刚出口，我才发觉不妥。我为何直接用了“辛未”这个名字？这不是专门找不痛快么？

我心中一紧，忙抬眼瞅了一下皇上。

皇上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沉声道：“你回来了？”

“是。”

“朕听说，你失了记忆？”

“是。但是……近期记起了一些。”我知道这后半句话说得多余，可对着皇上，我莫名地不想隐瞒什么。

“记起了一些……那你可还记得朕最后给你的任务？”

我浑身一颤，咬着唇，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皇上轻笑一声，道：“这是记得。”

我低着头，从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个单音，算是承认了。

“你既留着一条命，就还是暗厂的人。去吧，完成你的任务。事成之后，朕就放你自由。”

大殿内很静。皇上那低沉的嗓音似是一滴墨，晕在了微凉的空气中。

我愣住了，不过一瞬，我如梦初醒般的用力摇着头，道：“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呵……做不到？”皇上用那鹰一般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我的脊背顿时一阵发凉，“既然做不到，不如就用你的命来抵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庚午闻言猛地一惊，抬头道：“主子！这……！”

皇上冷冷地瞥了一眼庚午，斥道：“闭嘴！”

命……为何又是这样……？

我阵阵发慌的心蓦地静了下来，蹙了一下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竟敢扬声道：“辛未……不，佩玖有一件事儿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拽着在下不放呢？在下的性命究竟是如何挡了陛下的道，以至您非要除掉在下不可呢？”

我无视庚午拼命对我使的眼色，直视着那个人漆黑幽深的眸子。

皇上愣了一下，随即低头轻笑一声，手指一下下地轻敲着龙椅的扶手：“呵……不错，长进了。你现在叫佩玖，是么？”

“是。”

“三弟给你起的？”

“是。”

皇上撑着头，似是陷入了回忆。过了一阵，他目无焦距地盯着某处，喃喃道：“你的性命与三弟的性命选其一，否则二人都死，你如何选？”

我明白他这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取我和博衍其中一人的性命。罢了……自古以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横竖只能留一个，就让博衍继续当他的王爷吧。

封地的百姓离不开他，我也……不想看着他死。而我，不过是一个几年前就该死了的暗厂的罪人。

对不起博衍，让我再自私一回吧。

又丢下你了……真的对不起……

只可惜，没能见你一面，我好想你啊。

我叹了口气，道：“若在下死了，陛下会保博衍一世平安么？”

“朕在位一天，便保他一天。”

我决绝地闭着眼，道：“好。在下愿奉上自己的性命。”

“呵呵呵……”皇上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斥着无奈、自嘲与压抑。

皇上挥了挥手，道：“庚午，去完成你那当年不曾完成的任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