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6)
小说: 零露集 作者:歌风 字数:3105 更新时间:2019-09-22 13:12:35
……
皇帝猛地惊醒。他坐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始咳嗽。他忙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玉佩,寻了一个帕子捂着嘴用力地咳着。
胸膛中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一个破风箱,听得让人担忧,但皇帝似是丝毫不在乎。
咳了一阵后终于停了下来。皇帝感到嗓子火辣辣地疼。他淡然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丢开帕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又做了梦……
他不想做梦。一做梦,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再将那痛彻心扉的事情经历一遍,他倦了。
缓了缓神,他拿起手旁的一份奏折,嘴角扯出一丝笑。
快了,就快了。
数天后,宫中一个小小的侍中竟被打入了天牢,由皇帝亲自问审。
侍中被绑得结结实实,跪在阶下。皇帝悠悠地喝着茶,全然不像在审犯人。
侍中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跪在地上又实在难受,便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因何故要审在下呢?”
“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这……还请陛下点拨一二。”
皇帝笑了一下,给身后的庚午递了个眼神。庚午领命,呈上一封奏折。皇帝奏折扔到侍中面前,恰好摊开在侍中面前。侍中俯身快速浏览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原来陛下都知道了。”
皇帝淡淡道:“你怂恿朝廷命官勾结邻国,和他狼狈为奸,鱼肉百姓;你指使先帝的贵妃媚惑先帝,干扰朝政;你哄骗朕的三弟犯上作乱,公然与朕作对;你还胆敢毒害先帝,致使先帝病重薨逝。这条条罪责,你说,你该当何罪呢?”
“自然是罪该万死。”侍中的声音带了戏谑,“那么,陛下要赐臣何种死法呢?绑在柱子上被火烧死?”
“混账!住嘴!”一直站在一旁的庚午怒斥道。
皇帝感到早已麻木的心被揪了一下,挥了挥手示意庚午退下,垂下眼睛,一扬嘴角:“你还不配这种死法。”
“陛下想不想知道你的那位侍读临死前说了什么?”
“你混账!”就在庚午气得眼睛通红,要拔剑让他住嘴时,皇帝伸手一拉庚午的胳膊,不让他去。
“他一直念呢,说什么‘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一直念到了断气。真厉害啊,他居然不喊热、不喊疼……”
侍中一直注视着皇帝,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随后仰天笑了起来:“哈哈……不错,不错,陛下的心是彻底死了。在下一连杀了两个皇帝,这可比篡权当皇帝有趣多了,死了也值啊!”
庚午狠狠地瞪着侍中,手紧握着剑柄,恨不得马上取了这个人的狗命。
皇帝仍旧淡淡的,转头向庚午问道:“朕自登基以来,还从没判过凌迟之刑,不知刑部的刽子手可还留着这技术?技术可还成熟?”
“自然都留着,技术也过关!”
“那去办吧。至于其他有牵连的人,暗厂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明白。”
皇帝拂了拂衣袖站起身:“看好他,行刑前不准他死了。走了。”
“是!”
次日午时,侍中被当众处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庚午给皇帝汇报完处刑过程后,端了一碗药给皇帝:“真是大快人心!主子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该是落了地,这下应好好养身子了。真奇怪……这太医院换了好几个方子,为何就是不见主子病好呢?”
皇帝摇摇头,道:“老毛病没那么容易治好。对了,朕让你从皇族里挑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过继过来,可有人选了?”
“有了。主子堂兄的次子文韬武略样样皆通,是很合适的人选。还有您三皇叔的长孙,也是六艺皆通,合您的要求。”
“就三皇叔的长孙吧,那孩子心善,但必要时也会狠下心。君主该有这样的性子。”
“是。”
“药留下,你退下吧。”
“……是。”
庚午退下后,皇帝先是看了一会儿奏折,等药凉得差不多了,便放下奏折,揉了揉太阳穴,端着药碗从书房的后门出去了。
这书房是皇帝刚登基时搬过来的,从后门出去离桃园很近。
皇帝踱进桃园,找了一处杂草比较多的地方将药全倒了,又把药碗放在石桌上,自己径自走向了那棵他和沐怀初遇的桃树下,靠着树干坐了。
说来也奇怪,这棵桃树自沐怀走后,就再也没开过花。
皇帝仰着头,看着桃树那光秃秃的枝桠,喃喃道:“你就骗我吧,其实你是桃花仙对不对?你走了,花也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看这棵树开的花了。”
一阵风吹过,卷落了树上苟延残喘的叶子。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皇帝闭着眼,偏过头:“看,你又不理我。我错了还不行?”
“你不理我,无所谓。反正沐忻我帮你照顾好了,仇我也报了,我就要去找你了。”
忽然,地上的枯叶被人踩响了,皇帝忙睁开眼看向来人,失望从眼中一闪而过,更多的,是自嘲。
“不是让你退下了么?”
“主子的病总是不见好,原来是这样。”庚午缓缓地跪在皇帝面前,眼里难得地噙了泪。
“唉……我累了。那个人说得对,他一连杀了两个皇帝。我的心早就死了,如今,拖着这个身体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想走了。”
庚午带了哭腔:“您……为何要说这种话呢……”
皇帝叹道:“我不过就是个懦夫罢了……”
庚午低下了头,无声地流着泪。
庚午没注意到的,皇帝注意到了,有人来了。
“拿命来!”
皇帝看着那个长相与沐怀有几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少年,笑了。
教沐忻学会你的剑术,再用它取了我的命,也算是我给你赔不是了吧?
庚午不愧是暗厂的一把手。他竟猛地反应了过来,一跃而起,转身正要迎击。然而就在此刻,皇帝一伸手,把他用力推开了。
“……主子?!”
“欸?!”
沐忻一愣,想要收剑也来不及了。
闪着寒光的长剑就这么直直地没入了皇帝的胸膛。
沐忻没想到皇帝会把庚午推开,他手足无措地跪在皇帝身旁,扯着皇帝的衣袖试探地摇了摇,颤着声音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啊……!我……我不……我……”
胸口疼。但对于皇帝来说,这疼已经不算什么了。
“你……终于杀了我,心愿……可算是完成了……”皇帝说着,嘴边慢慢淌出了血。
庚午把剑一扔,扑到皇帝身旁,用力压着那个不断往出冒血的伤口,悲声喊着:“主子!主子您撑住啊……您不能走……天下苍生还需要您,暗厂还需要您啊……”
皇帝虚弱地摇摇头,断断续续道:“都……交给你了……好好……辅佐新君……还有……我想和沐怀合葬……”
“主子……!主子……!”
“喂……!你别死啊!我……我其实不是真想杀你的……你别死……你死了……大哥就真的消失了啊……你睁开眼啊!”
庚午和沐忻不停地喊着,可皇帝渐渐听不到了。周围慢慢安静了下来,庚午和沐忻消失了,胸口也不疼了,阳光很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
他慢慢地坐起身,靠着树干,手里紧紧握着腰间挂着的玉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皇帝已经死了。他不再是皇帝了,他终于彻彻底底的只是昭衍了,终于。
忽然他感到额头上一阵异样,他睁开眼,发现一片桃花顺着他的额头滑了下来,正巧落在他的手上。
他心下一惊,忙抬头看。
那棵六年都没有开过花的桃树,此刻竟开满了粉红的花儿。
“……你!你来了!对不对?”他激动地站起来,抬头一遍又一遍地寻着,颤着声音哽咽道,“你终于肯理我了?”
桃花随着风轻轻地摇曳着,周围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也没有人回答他。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个无助的孩子。
真傻……
他苦笑。
“……笨蛋,我不是让你好好活着了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沐怀没变,与六年前一模一样。他温柔地看着自己,嘴边挂了无奈的笑。
“你又不肯听我的话了。”
“只有这件事,我不依你……”昭衍失而复得般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鬓角都花了……”沐怀走近昭衍,替他吻掉脸颊上的泪珠,怜惜地拂着他的额角,轻声道,“对不起,我扔下你先走了,让你这么痛苦。”
昭衍低下头,抵着沐怀的肩膀,抽噎道:“我如果……当初不那么……那么优柔寡断……”
沐怀用手指挑起昭衍的下巴,在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将昭衍没说出的话封了回去。
“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过去了,都过去了……”沐怀低头在昭衍的颈窝上蹭了蹭,长呼一口气,语气轻松地说,“难得你自由了,我们去逛一逛。这次,我一定不会放开你了。”
说罢,他拉起昭衍的手,带着他向桃林深处走去。
昭衍晃了晃神,确定了拉着自己的真是沐怀,眼眶瞬间噙满了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放开你了……
我生生世世,都不放开了……
(《怀》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