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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世明言

    Part 7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9374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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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

    古人結交惟結心,今人結交惟結面。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

    共貧賤?九衢鞍馬曰紛紜,追攀送謁無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邊

    拜舞猶弟兄。一關微利己交惡,況复太難肯相親?君不見,當年羊、

    左稱死友,至今史傳高其人。

    這篇詞名為《結交行》,是歎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平時酒

    杯往來,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便爾我不相顧

    了。真個是:酒肉弟兄干個有,落難之中無一人。還有朝兄弟,暮仇

    敵,才放下酒杯,出門便彎弓相向的。所以陶淵明欲息交,越叔夜欲

    絕交,劉孝標又做下《廣絕交論》,都是感慨世情,故為忿激之譚耳。

    如今我說的兩個朋友,卻是從無一面的。只因一點意气上相許,后來

    患難之中,死生相救,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說來貢禹冠塵動,

    道破荊卿劍气寒。”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宰相代國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陽人氏。

    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俠尚气,不拘繩墨,因此沒人舉荐。

    他父親見他年長無成,寫了一封書,教他到京參見伯父,求個出身之

    地。元振謂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當如班

    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賈。若但借門第為階梯,所就豈能遠

    大乎?”仲翔唯唯。适邊報到京:南中洞蠻作亂。原來武則天娘娘革

    命之曰,要買囑人心歸順,只這九溪十人洞蠻夷,每年一小搞賞,一

    年一大搞賞。到玄宗皇帝登极,把這犒賞常規都裁革了。為此群蠻一

    時造反,侵扰州縣。朝廷差李蒙為姚州都督,調兵進討。李蒙領了圣

    旨,臨行之際,特往相府辭別,因而請教。郭元振曰:“昔諸葛武侯

    七擒孟獲,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將軍宣以慎重行之,必當制胜。舍

    侄郭仲翔,頗有才干,今道与將軍同行。候破賊立功,庶可附驥尾以

    成名耳。”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見。李蒙見仲翔一表非俗;又且當

    朝宰相之侄,親口囑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為行軍判官之職。

    仲翔別了伯父,蹋隨李蒙起程。行至劍南地方,有同鄉一人,姓

    吳,名保安,字永固,見任東川遂州方義尉。雖与仲翔從未識面,然

    素知其為人,義气深重,肯扶持濟拔人的。乃修書一封,特道人馳送

    于仲翔。仲翔拆書讀之,書曰:

    吳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鄉里,雖缺展拜,而慕仲有日。以足

    下大才,輔李將軍以乎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學多年,僅官一

    尉;僻在劍外,鄉關夢絕。況此官己滿,后任難期,恐厄選營之格限

    也。穩聞足下,分憂急難,有古人風。今大軍征進,正在用人之際。

    倘垂念鄉曲,錄及細微,使保安得執鞭從事,樹尺寸于幕府,足下丘

    山之恩,敢忘街結?

    仲翔玩其書意,歎曰:“此人与我素昧乎生,而驟以緩急相委,

    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負傀乎?”遂向李

    蒙夸獎吳保安之才,乞征來軍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

    州去,要取方義尉吳保安為管記。

    才打發差人起身,探馬報:蠻賊猖獗,逼近內地。李都督傳令:

    星夜趲行。來到姚州,正遇著蠻兵搶擄財物,不做准備,被大軍一掩,

    都四散亂竄,不成隊伍,殺得他大敗全輸。李都督恃勇,招引大軍,

    乘勢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諫曰:“蠻人貪詐無比,今兵敗

    遠遁,將軍之威己立矣!宣班師回州,道人宣播威德,招使內附;不

    可深入其地,恐墮詐謀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蠻今己喪膽,不乘

    此机掃清溪洞,更持何時?汝勿多言,看我破賊!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數日,直到烏蠻界上。只見万山疊翠,草

    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傳令:“暫退乎衍處

    屯扎。”一面尋覓土人,訪問路徑。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聲四起,

    蠻兵彌山遍野而來。洞主姓蒙名細奴邏,手執木弓藥矢,百發百中。

    驅率各洞蠻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鳥飛獸奔,全不費力。唐兵陷于伏中,

    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敵?李都督雖然曉勇,親英雄無用武之地。手

    下爪牙看看將盡,歎曰:“侮不听郭判官之言,乃為犬羊所侮!”拔

    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軍旨沒于蠻中。后人有詩云:

    馬援銅柱標千古,諸葛旗台鎮九溪。何事唐師皆覆設?將軍姓李數偏

    奇。

    又有一詩,專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敗。詩云:

    不是將軍數獨奇,懸軍深入總堪危。當時若听還師策,總有群蠻誰敢

    窺?

    其時,郭仲翔也被擄去。細奴邏見他丰神不見,叩問之,方知是

    郭元振之侄,遂給与本洞頭目烏羅部下。原來南蠻從無大志,只貪圖

    中國財物。擄掠得漢人,部分給与各洞頭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

    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問賢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驅使:砍

    柴割草,飼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轉相買賣。漢人到此,十個

    九個只愿死,不愿生。卻又有蠻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懲般苦楚!這

    一陣廝殺,擄得漢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

    畜信到中國去,要他親戚來贖,獲其利。你想被擄的人,那一個不思

    想還鄉的?一聞此事,不論富家貧家,都畜信到家鄉來了。就是各人

    家屬,十分沒法處置的,只得罷了;若還有親有眷,挪移補湊得米,

    那一家不想借貸去取贖?那蠻酋忍心貪利,隨你弧身窮漢,也要勒取

    好絹一十匹,方准贖回;若上一等的,憑他索詐。烏羅聞知郭仲翔是

    當朝宰相之侄,高其贖价,索絹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干絹,除非伯父處可辦。只是關山迢遞,怎得

    畜個信去?”忽然想著:“吳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從未會面,只為

    見他數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為管記。我之用情,他必諒之。

    幸他行遲,不与此難,此際多應、己到姚州。誠央他附信于長安,豈

    不便乎?”乃修成一書,徑致保安。書中具道苦情及烏羅索价詳細:

    “倘永固不見遺棄,傳語伯父,早來見贖,尚可生還。不然,生為俘

    囚,死為蠻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書后附一詩

    云:

    箕子為奴仍异域,蘇卿受困在初年。知君義气深相憫,愿脫征驂學方

    賢。

    仲翔修書己畢,恰好有個姚州解糧官,被贖放回。仲翔乘便就將

    此書付之,眼盼盼看著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奮飛。万箭攢心,不覺淚

    如雨下。正是:眼看他鳥高飛去,身在籠中怎出頭?不題郭仲翔蠻中

    之事。

    且說吳保安毒了李都督文帖,己知郭仲翔所荐。留妻房張氏和那

    新生下未周歲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飛身上路,赶來姚州赴任。

    聞知李都督陣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兔留神打

    探。恰好解糧官從蠻地放回,帶得有仲翔書信,吳保安拆開看了,好

    生凄慘。便寫回書一紙,書中許他取贖,留在解糧官處,囑他覷便畜

    到蠻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長安進發。這姚州到長安一

    千余里,東川正是個順路,保安徑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

    公。誰知一月前元振己薨,家小都扶樞而回了。

    吳保安大失所望,盤纏楞盡,只得將仆、馬賣去,將來使用。复

    身回到遂州,見了妻儿,放聲大哭。張氏問其緣故,保安將郭仲翔失

    陷南中之事,說了一遍。”如今要去贖他,爭親自家無力,使他在窮

    鄉懸望,我心何安?”說罷又哭。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

    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只索付之無親了。”保安搖首曰:“吾

    向者偶畜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

    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于是傾家所有,估計來止直

    得絹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為商,又怕蠻中不時有信畜來,只

    在姚州左近營運。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

    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來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

    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庫。眠里夢里只想著:“郭仲翔”一字,連妻子

    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絹,還未足

    干匹之數。正是:

    离家千里逐錐刀,只為相知意气饒。十載未償蠻洞債,不如何日慰心

    交?

    話分兩頭。卻說吳保安妻張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糲糲的住在

    遂州。初時還有人看縣尉面上,小意儿周濟他:一連几年木通音耗,

    就沒人理他了。家中又無積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單食缺,万難存濟,

    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變賣盤纏,領了十一歲的孩儿,親自問路,欲

    往姚州尋取丈夫吳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一四十里。比到得戎

    州界上,盤費己盡,計無所出。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慣;思量薄

    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歲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

    晚,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惊動了過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楊,名

    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頂著李蒙的缺。從長安馳騷到任,打從烏蒙

    山下經過,听得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停了車馬,召而問之。張氏

    手攙著十一歲的孩儿,上前哭訴曰:“妻乃遂州方義尉吳保安之妻,

    此孩儿即妄之子也。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沒蠻中,欲營求干匹絹往贖,

    棄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妻貧苦無依,親往尋取,糧盡

    路長,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歎异道:“此人真義士!恨我無緣識

    之。”乃謂張氏曰:“夫人体憂。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

    差人尋訪尊夫。夫人行李之費,都在下官身上。請到前途館驛中,當

    与夫人設處。”張氏收淚拜謝。雖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楊都督車

    馬如飛去了。張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驛前。楊都督早己分付驛官

    伺候,問了來歷,請到空房飯食安置。次日五鼓,楊都督起馬先行。

    驛官傳楊都督之命,將十干錢,贈為路費;又備下一輛車儿,差人夫

    送到姚州普棚驛中居住。張氏心中感激不盡。正是:好人還遇好人救,

    惡人自身惡人磨。

    且說楊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訪吳保安下落。不一四日,

    便尋著了。安居請到都督府中,降階迎接;親執其手,登堂慰勞。因

    謂保安曰:“下官常聞古人有死生之交,今親見之足下矣。尊夫人同

    令嗣遠來相覓,見在驛舍,足下且往,暫敘十年之別。所需絹匹若干,

    吾當為足下圖之。”保安曰:“仆為友盡心,固其分內,奈何累及明

    公乎?”安居:“慕公之義,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曰:“既蒙

    明公高誼,仆不敢固辭。所少尚一分之一,如數即付,仆當親往蠻中,

    贖取吾友。然后与妻相見,末為晚也。”時安居初到任,乃于庫中撮

    借官絹四百匹,贈与保安,又贈他全副鞍馬。保安大喜,領了這四百

    匹絹,并庫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數,騎馬直到南蠻界口,尋個熟

    蠻,往蠻中通話;將所余百匹絹,盡數托他使費。只要仲翔回歸,心

    滿意足。正是:市時還得見,胜是岳陽金。

    卻說郭仲翔在烏羅部下,烏羅指望他重价取贖,初時好生看待,

    飲食不缺。過了一年有余,不見中國人來講話,烏羅心中不悅,把他

    飲食都裁減了。每日一餐,著他看養戰象。仲翔打熬不過,思鄉念切,

    乘烏羅出外打圍,拽開腳步,望北而走。那蠻中都是險峻的山路,仲

    翔走了一日一夜,腳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蠻子,飛也似赶來,提

    了回去。烏羅大怒,將他轉賣与南洞主新丁蠻為奴,离烏羅部二百里

    之外。那新丁最惡,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腫,如此

    己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個空,又想逃走。爭親路徑不熟,只

    在山凹內盤旋,又被本洞蠻子追著了,拿去獻与新丁。新丁不用了,

    又賣到南方一洞去,一步遠一步了。那洞主號菩薩蠻,更是利害。曉

    得郭仲翔屢次逃走,乃取木板兩片,各長五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

    把兩只腳立在板上,用鐵釘釘其腳面,直透板內,日常帶著二板行動。

    夜間納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門遮蓋,本洞蠻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

    毫轉動不得。兩腳被釘處,常流膿血,分明是地獄受罪一般。有詩為

    證:

    身賣南蠻南更南,土牢木鎖苦難堪。十年不達中原傳,夢想心交不敢

    譚。

    卻說熟蠻領了吳保安言語來見烏羅,說知求贖郭仲翔之事。烏羅

    曉得絹足干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轉贖郭仲翔回來。南洞主新

    丁,又引到菩薩洞中,交割了身价,將仲翔兩腳釘板,用鐵鉗取出釘

    來。那釘頭入肉己久,膿水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這疼

    痛比初釘時更自難忍,血流滿地,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醒。寸步難

    移,只得用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搶著,直送到烏羅帳下。烏羅收足

    了絹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蠻,轉送吳保安收領。吳保安接著,

    如見親骨肉一般。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未暇敘話,各睜眼

    看了一看,抱頭而哭,皆疑以為夢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謝吳保安,自

    不必說。保安見仲翔形容候淬,半人半鬼,兩腳又動撣不得,好生凄

    慘!讓馬与他騎坐,自己步行隨后,同到姚州城內回复楊都督。原來

    楊安居在郭元振門下做個幕僚,与郭仲翔雖未廝認,卻有通家之誼;

    又且他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見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

    林過了,將新衣与他更換,又教隨軍醫生醫他兩腳瘡口,好飲好食將

    息。不勾一月,乎复如故。

    且說吳保安從蠻界回來,方才到普棚驛中与妻儿相見。初時分別,

    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歲了。光陰迅速,未免傷感于怀。楊安居為

    吳保安義气上,十分敬重。他每對人夸獎,又寫書与長安賈要,稱他

    棄家贖友之事。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見

    都督如此用情,無不厚贈。仲翔仍留為都督府判官。保安將眾人所贈,

    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一推辭,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

    吳保安謝了楊都督,同家小往長安進發。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

    別。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單身到京,升補嘉州彭山丞之職。那嘉州

    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歡喜赴任去訖,不在話下。

    再說郭仲翔在蠻中日久,深知款曲:蠻中婦女,盡有姿色,价反

    在男子之下。促翔在任一年,陸續差人到蠻洞購求年少美女,共有十

    人。自己教成歌舞,鮮衣美飾,特獻与楊安居伏侍,以報其德。安居

    笑曰:“吾重生高義,故樂成其美耳。言及相報,得無以市井見持耶?”

    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軀再造,特求此蠻口奉獻,以表區區。明

    公若見辭,仲翔死不矚目矣!”安居見他誠懇,乃曰:“仆有幼女,

    最所鐘愛,勉受一小口為伴,余則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個美女,

    贈与楊都督帳下九個心腹將校,以顯楊公之德

    時朝廷正追念代國公軍功,要錄用其子侄。楊安居表奏:“故相

    郭震嫡侄仲翔,始進諫于李蒙,預知胜敗;繼陷身于蠻洞,備著堅貞。

    十年复返于故鄉,一載效勞于幕府。蔭既可敘,功亦宣酬。”于是郭

    仲翔得授蔚州錄事參軍。自從离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親和妻

    子在家聞得仲翔陷沒蠻中,畜無音信,只道身故己久。忽見親筆家書,

    迎接家小臨蔚州任所,舉家歡喜無限。仲翔在蔚州做官兩年,大有聲

    譽,開遷代州戶曹參軍。又經一載,父親一病而亡,仲翔扶樞回歸河

    北。喪葬己畢,忽然歎曰:“吾賴吳公見贖,得有余生。因老親在堂,

    方謀毒養,未暇圖報私恩。今親段服除,豈可置恩人于度外乎?”訪

    知吳保安在宦所未回,乃親到嘉州彭山縣看之。

    不期保安任滿,家貧無力赴京听調,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

    患了疫症,夫婦雙亡,葬在黃龍寺后隙地。儿子吳天祐從幼母親教訓,

    讀書識字,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悲啼不己。因制綴麻

    之服,腰桎執杖,步到黃龍寺內,向家號泣,具禮祭奠。奠畢,尋吳

    天祐相見,即將自己衣服,脫与他穿了,呼之為弟,商議歸葬一事。

    乃為文以告于保安之靈,發開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己,

    旁觀之人,莫不墮淚。仲翔預制下練囊二個,裝保安夫婦骸骨。又恐

    失了次第,斂葬時一時難認;逐節用墨記下,裝人練囊,總貯一竹籠

    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吳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馱,來奪

    那竹籠。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因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

    負骨,少盡我心而己。”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籠于上坐,

    將酒飯澆奠過了,然后与天相同食。夜間亦安置竹籠停當,方敢就寢。

    嘉州到魏郡,凡數千里,都是步行。他兩腳曾經釘板,雖然好了,終

    是血脈受傷。一連走了几日,腳面都紫腫起來,內中作痛。看看行走

    不動,又立心不要別人督力,勉強捱去。有詩為證:

    酬恩無地只奔喪,負骨徒行日夜忙。遙望乎陽數千里,不如何日到家

    鄉?

    仲翔思想:“前路正長,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設酒飯

    于竹籠之前,含淚再拜,虔誠哀懇:“愿吳永固夫婦顯靈,保祐仲翔

    腳患頓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陽,經營葬事。”吳天祐也從旁再一拜

    禱。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覺兩腳輕健,直到武陽縣中,全不疼痛。此

    乃神天護祐吉人,不但吳保安之靈也。

    再說仲翔到家,就留吳天相同居。打掃中堂,設立吳保安夫婦神

    位;買辦衣袁棺捧,重新殯殮。自己戴孝,一同吳天祐守幕受吊。雇

    匠造墳,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親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詳紀保安

    棄家贖友之事,使往來讀碑者,盡知其善。又同吳天祐廬墓一年。那

    一年中,教訓天祐經書,得他學問精通,方好出仕。一年后,要到長

    安補官,念吳天祐無家末娶,擇宗族中侄女有賢德者,督他納聘;割

    東邊宅院子,讓他居住成親;又將一半家財,分給天祐過活。正是:

    昔年為友拋妻子,今日孤儿轉受恩。正是投瓜還得報,善人不負善心

    人。

    仲翔起服,到京補風州長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己,

    乃上疏。其略曰:

    臣聞有善必勸者,固國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義。臣向

    從故姚州都督李夢進御蠻寇,一戰奏捷。臣謂深入非宣,尚當持重,

    主帥不听,全軍覆沒。臣以中華世族,為絕域窮困。蠻賊貪利,責絹

    還俘。謂臣宰相之侄,索至于匹。而臣家絕万里,無信可通。十年之

    中,備嘗艱苦,肌膚毀剔,靡刻不淚。牧羊有志,射雁無期。而遂州

    方義尉吳保安,适到姚州,与臣雖系同鄉,從無一面,徒以意气相慕,

    遂謀贖臣。經營百端,撇家數載,形容憔悴,妻子饑寒。拔臣于垂死

    之中,賜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報,遽爾淹段。臣今幸沾朱級,而保

    安子天祐,食藿懸鶉,臣竊傀之。且天祐年富學深,足堪任使。愿以

    臣官,讓之天祐。庶几國家勸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義,一舉兩得。

    臣甘就退閒,及齒無惡。謹昧死披瀝以聞

    時天寶十二年也。疏入,下禮部詳議。此一事哄動了舉朝官員:

    “雖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難得郭仲翔義气,真不傀死友者矣。”禮部

    為此复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宣破格俯從,以勵澆俗。吳天枯可試

    飄谷縣尉,仲翔原官如故。”這點谷縣与嵐州相鄰,使他兩個朝夕相

    見,以慰其情,這是禮部官的用情處。朝廷依允,仲翔領了吳天祐告

    身一道,謝恩出京,回到武陽縣,將告身付与天祐。備下祭奠,拜告

    兩家墳墓。擇了吉日,兩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時做一件奇事,遠近傳說,都道吳、郭交情,雖古之管、鮑,

    羊、左,不能及也。后來郭仲翔在點州,吳天拍在點谷縣,皆有政績,

    各升遷去。嵐州人追慕其事,為立“雙義祠”,把吳保安、郭仲翔。

    里中凡有約誓,都在廟中禱告,香火至今不絕。有詩為證頻頻握手末

    為親,臨難方知意气真。試看郭吳真義气,原非乎日結交人。

    —————————

    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

    官居极品富于金,享用無多自發侵;

    惟有存仁并積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當初,漢文帝朝中,有個寵臣,叫做鄧通。出則隨輦,寢則同榻,

    恩幸無比。其時有神相許負,相那鄧通之面,有縱理紋入口,“必當

    窮餓而死。”文帝聞之,怒曰:“富貴由我!誰人窮得鄧通?”遂將

    蜀道銅山賜之,使得自鑄錢。當時,鄧氏之錢,布滿天下,其富敵國。

    一日,文帝偶然生下個癰疽,膿血進流,疼痛難忍。鄧痛跪而吭之,

    文帝覺得爽快。便問道:“天下至愛者,何人?”鄧通答道:“莫如

    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宮問疾,文帝也教他吭那癰疽。太了推辭道:

    “臣方食鮮膾,恐不宣近圣。”太子出宮去了。文帝歎道:“至愛莫

    如父子,尚且不肯為我吭疽;鄧通愛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寵懼加。

    皇太子聞知此語,深恨鄧通吭疽之事。后來文帝駕崩,太子即位,是

    為景帝。遂治鄧通之罪,說他吭疽獻媚,坏亂錢法。籍其家產,閉于

    空室之中,絕其飲食,鄧通果然餓死。又漢景帝時,丞相周亞夫也有

    縱理紋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尋他罪過,下之于廷尉獄中。亞夫怨恨,

    不食而死。這兩個极富极貴,犯了餓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終。然雖如

    此,又有一說,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貴相之人,也有做下虧

    心事,損了陰德,反不得好結果。又有犯著惡相的,卻因心地端正,

    肯積陰功,反禍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相法之不靈也。

    如今說唐朝有個裴度,少年時,貧落未遇。有人相他縱理人口,

    法當餓死。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欄干上拾得一條寶帶。裴度自思:

    “此乃他人遺失之物,我豈可損人利己,坏了心術?”乃坐而守之。

    少頃司,只見有個婦人啼哭而來,說道:“老父陷獄,借得一條寶帶,

    要去贖罪。偶到寺中盥手燒香,遺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怜見還,

    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將一條寶帶,即時交付与婦人,婦人拜謝而去。

    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曰餓革

    之相,得非有陰德乎?”裴度辭以沒有。相士云:“足下試自思之,

    必有拯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還帶一節。相士云:“此乃大陰功,

    他日富貴兩全,可預貿也。”后來裴度果然進身及第,位至宰相,壽

    登耄耋。正是:

    面相不如心准,為人須是缺陰功。

    假饒方寸難移相,餓革焉能享万鐘?

    說話的,你只道裴晉公是陰德上積來的富貴,誰知他富貴以后,

    陰德更多。則今听我說“義還原配”這節故事,卻也十分難得。話說

    唐憲宗皇帝元和十一年,裴度領兵削乎了淮西反賊吳元濟,還朝拜為

    首相,進爵晉國公。又有兩處積久負固的藩鎮,都懼怕裴度威名,上

    表獻地贖罪:恒冀節度使王承宗,原獻德、隸二州;淄青節度使李師

    道,愿獻沂、密、海一州。憲宗皇帝看見外寇漸乎,天下無事,乃修

    龍德殿,浚龍首池,起承暉殿,大興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長生之

    藥。裴度屢次切諫,都不听。佞臣皇甫傅判度支,程异掌鹽鐵,專一

    刻剝百姓財物,名為羡余,以供無事之費。由是投了憲宗皇帝之意,

    兩個佞臣并同乎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憲宗皇帝不許,反

    說裴度好立朋党,漸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

    口不談朝事,終日縱情酒色,以樂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訪覓歌儿舞

    女,獻于相府,不一而足。論起裴晉公,那里要人來獻。只是這班阿

    諛謅媚的,要博相國歡喜,自然重价購求:也有用強逼取的,鮮衣美

    飾,或假作家妓,或偽稱侍儿,道人殷殷勤勤的送來。裴晉公來者不

    拒,也只得納了。

    再說晉州万泉縣,有一人,姓唐,名壁,字國寶,曾舉孝廉科,

    初任括州龍宗縣尉,再任越州會稽丞。先在鄉時,聘定同鄉黃太學之

    女小娥為妻。因小娥尚在稚齡,持年末嫁。比及長成,唐壁兩任游宦,

    都在南方,以此兩下蹉跎,不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臉似堆

    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蕭管、琵琶之類,無所不工。晉州

    刺史奉承裴晉公,要在所屬地方選取美貌歌姬一隊進奉。已有了五人,

    還少一個出色掌班的。聞得黃小娥之名,又道太學之女,不可輕得,

    乃捐錢一十万,囑托万泉縣令求之。那縣令又奉承刺史,道人到黃太

    學家致意。黃太學回道:“已經受聘,不敢從命。”縣令再一強求,

    黃太學只是不允。時值清明,黃太學舉家掃墓,獨留小娥在家。縣令

    打听的實,乃親到黃家,搜出小娥,用肩輿抬去。著兩個穩婆相伴,

    立刻送至晉州刺史處交割。硬將一十万錢,撇在他家,以為身价。比

    及黃太學回來,曉得女儿被縣令劫去,急往縣中,已知送去州里。再

    到晉州,將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過人,一入相府,必

    然擅寵。豈不胜作他人箕帚乎?況己受我聘財六十万錢,何不贈与汝

    婿,別國配偶?”黃太學道:“縣主乘某掃墓,將錢委置,某未嘗面

    受,況止一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領女,不愿領錢也。”刺史拍

    案大怒道:“你得財賣女,卻又瞞過一十万,強來絮胎,是何道理?

    汝女己送至晉國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無益。”黃太學看

    見刺史發怒,出言圖賴,再不敢開口,兩眼含淚而去。在晉州守了數

    日,欲得女儿一見,寂然無信。歎了口气,只得回縣去了。

    卻說刺史將千金置買异樣服飾,寶珠瓔珞,妝份那六個人,如天

    仙相似。全副樂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持晉國公生曰將近,道人送

    去,以作貿禮。那刺史費了許多心机,破了許多錢鈔,要博相國一個

    大歡喜。誰知相府中,歌舞成行;各鎮所獻美女,也不計其數。這六

    個人,只湊得因熱,相國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從來奉承,盡

    有析本的,都似此類。有詩為證:

    割肉刺膚買上歡,千金不吝備吹彈。相公見慣揮閒事,羞殺州官与縣

    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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