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
小說: 喻世明言 作者:Menglong Feng 字數:10092 更新時間:2019-11-21 10:56:24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己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
闊、一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園: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
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
指地,莫非要有間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
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
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于思
万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机會來。一日午飯后,又去看那軸
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
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干。忽
然,日光中照見軸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
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
方年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
所及一切田戶,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与述。此屋雖小,室
中左壁理銀五千,作五壇;右壁理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
田園之額。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儿毒酬自金一百兩。八十一翁倪
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園,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与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
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机變的人,看見開
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
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罷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毒
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
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己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
“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么?”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
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繼
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內告有家財万貫,
非同小可;遺筆直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后,且不難為你。明
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
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室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
一同听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庄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听見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
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干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
銀兩分送一党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
他同聲相助。這伙一党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后,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
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
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
作區處。時人有詩云: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今日將銀買一党,何如匹絹贈孤
儿?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与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
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婦,自然該
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么處?”梅氏道:
“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
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
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于
饑寒足矣,豈望与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
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
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
一一相見了,也不兔說几句求情的話儿。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
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听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
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准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
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
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嗆喝一聲。梅氏
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
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
連連打恭;口里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惊,看他做
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
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
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才上坐。
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
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
何?”說罷,便作傾听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
了。”靜听一會,又自說道:“數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
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
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
“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
勉領,便給批照与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一稱:“晚
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門
子稟道:“沒見甚么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
“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与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
們諒必都听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听見。”滕大尹道:“方才
長長的身儿,瘦瘦的臉儿,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
須,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唬
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
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
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
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
活觀,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
個惊心。誰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
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
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
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
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
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
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体,備細与我說了。教
我主張,這所舊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
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
看到后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才卻又在
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儿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
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与善述,
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
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
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极明。”大尹道:“你兩人一
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
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与次儿。’”善
述不信,稟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
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
下掘開牆基,果然理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
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
眾人看見,無不惊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
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藤大尹教把
五壇銀子一字儿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
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
我不敢當,他再一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
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
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
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里
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
大尹寫個照帖,給与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
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几個頭,
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几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
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
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
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
干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別
人,自己還討得气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万計,何曾其計得
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己!閒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
謝膝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
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
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
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极盛。善繼兩個儿子,都好游蕩,
家業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与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
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竟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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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
一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
青云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司,有一個秀士,姓趙,名旭,字伯升,乃
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章,詩、書、禮、樂一覽下筆成文,
乃是個飽學的秀才。喜聞東京開選,一心要去應舉,特到堂中,稟知
父母。其父趙倫,字文寶;母親劉氏,都是世代詩禮之家。見子要上
京應舉,遂允其請。趙旭擇曰束裝,其父贈詩一首。詩云:但見詩書
頻入目,莫將花酒苦迷腸。來年一月桃龍浪,奪取羅袍轉故鄉。
其母劉氏亦叮嚀道:“愿孩儿早奪魁名,不負男儿之志。”趙旭
拜別了二親,遂攜琴、劍、書箱,帶一仆人,徑望東京進發。有親友
一行人,送出南門之外。趙旭口占一詞,名曰《江神子》。詞曰:
旗亭誰唱渭城詩?兩相思,怯羅衣。野渡舟橫,楊柳析殘枝。怕
見蒼山千万里,人去遠,草煙迷。英蓉秋露洗服脂,斷風凄,晚霜微。
劍懸秋水,离別慘虹霓。剩有青衫千點淚,何曰里,滴休時。
趙旭詞畢,作別親友,起程而行。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
則一日,來到東京。遂入城中觀看景致。只見樓台錦繡,人物繁華,
正是龍虎風云之地。行到狀元坊,尋個客店安歇,守持試期。入場赴
選,一場文字己畢,回歸下處,專等黃榜。趙旭心中暗喜:“我必然
得中也。”次日,安排早飯己罷。店對過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會
茶之間,趙旭見案上有詩牌,遂取筆,去那粉壁上,寫下詞一首。詞
云:
足躡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己在登科內。馬前喝道狀元來,金鞍
玉勒成行隊。宴罷歸來,醉游街市,此時方顯男儿志。修書急報鳳樓
人,這回好個風流婿。
寫畢,趙旭自心歡喜。至晚各歸店中,不在話下。
當時仁宗皇帝早朝升殿,考試官閱卷己畢,齊到朝中。仁宗皇帝
問:“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處人氏?”試官便將一名文
卷,呈上御前。仁宗親自觀覽。看了第一卷,龍顏微笑,對試官道:
“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間有一字差錯。”試官俯伏在地,拜問圣上:
“未審何字差寫?”仁宗笑曰:“乃是個‘唯’字。原來‘口’旁,
如何卻寫‘么’旁?”試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旨可通用。”仁
宗問道:“此人姓甚名誰?何處人氏?”拆開彌封看時,乃是四川成
都府人氏,姓趙,名旭,見今在狀元坊店內安歇。仁宗著快行急宣。
那時趙旭在店內蒙宣,不敢久停,隨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藍袍槐
簡,引見御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問道:“卿乃何處人氏?”趙旭
叩頭奏道:“臣是四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藝,特赴科場,幸瞻
金厥。”帝又問曰:“卿得何題目?作文字多少?內有几字?”趙旭
叩首,一一回奏,無有差錯。仁宗見此人出語如同注水,暗喜稱奇,
只可惜一字差寫。上曰:“卿卷內有一字差錯。”趙旭惊惶俯伏,叩
首拜問:“未審何字差寫?”仁宗云:“乃是個‘唯’字。本是個
‘口’旁,卿如何卻寫作‘么’旁?”趙旭叩頭回奏道:“此字旨可
通用。”仁宗不悅,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寶,寫下八個字,遞与趙旭日:
“卿家著想,寫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
來。”趙旭看了半晌,無言抵對。仁宗曰:“卿可暫退讀書。”趙旭
羞傀出朝,回歸店中,悶悶不己。
眾朋友來問道:“公必然得意!”趙旭被問,言說此事,眾皆大
惊。遂乃邀至茶坊,啜茶解悶。趙旭驀然見壁上前日之辭,嗟吁不己,
再把文房四寶,作詞一首。云:
詞羽翼將成,功名欲遂,姓名己稱男儿意。東君為報牡丹芳,瓊
林錫与他人醉。‘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誤我乎生存。問歸來,
回首望家鄉,水遠山遙,一千余里。
持得出了金榜,著人看時,果然無趙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東
京,羞歸故里。“再持一年,必不負我。”在下處悶悶不悅,浸題四
句于壁上。詩曰:
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韓愈投荒,蘇秦守困。
趙旭寫罷,在店中悶倦無聊,又作詞一首,名《院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葉飄,蛩聲唧唧夜無聊,夕陽人影臥乎橋。菊近秋來
都爛縵,從他霜后更蕭條,夜來風雨似今朝。
思憶家鄉,功名不就,展轉不寐,起來獨坐,又作《小重山》詞
一首,道:
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万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
苦,紅淚晚風前。回首雁翩翩,寫來思畜去,遠如天。安排心事持明
年,愁難持,淚滴滿青氈。
自此流落東京。至秋夜,仆人不肯守持,私奔回家去。趙旭孤身
旅鄖,又無盤纏,每曰上街与人作文寫字。爭親身上衣衫藍縷,著一
領黃草布衫,被西風一吹,趙旭心中苦悶,作詞一首,詞名《鷓鴣天》,
道:
黃革遮寒最不宜,況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縷,可親金風
早晚吹。才挂体,淚沾衣,出門羞見舊相知。鄰家女子低聲問:覓与
奴糊隔帛儿?”
時值秋雨紛紛,趙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窮
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覓討些錢物,也可度日。”趙旭
听了,心中焦躁,作詩一首。詩曰:
旅店蕭蕭形影孤,時挑野萊作羹蔬。村夫不識調羹手,問道能吹笛也
無?
光陰茬苗,不覺一載有余。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官中,夜至一更
時分,夢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著九輪紅曰,直至內廷。
猛然惊覺,乃是南柯一夢。至來日,早朝升殿,臣僚拜舞己畢,文武
散班。仁宗宣問司天台苗太監曰:“寡人夜來得一夢,夢見一金甲神
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九輪紅曰,此夢主何吉凶?”苗太監奏曰:
“此九日者,乃是個‘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仁宗曰:“若
是人名,朕今要見此人,如何得見?卿与寡人占一課。”原來苗太監
曾遇异人,傳授諸葛馬前課,占問最靈。當下奉課,奏道:“陛下要
見此人,只在今日。陛下須与臣扮作自衣秀上,私行街市,方可遇之。”
仁宗依奏,卸龍衣,解玉帶,扮作自衣秀才,与苗太監一般打撈。出
了朝門之外,徑往御街并各處巷陌游行。及半晌,見座酒樓,好不高
峻!乃是有名的樊樓。有《鶴鴿天》詞為證: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風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
惜費万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昧,四
面欄杆彩畫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監上樓飲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王正盛
夏,天道炎熱。仁宗手執一把月樣自梨玉柄扇,倚著欄杆看街。將扇
柄敲楹,不覺失手,墮扇樓下。急下去尋時,無有。仁宗教苗太監更
占一課。苗太監領旨,發課罷,詳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見。”二
人飲酒畢,算還酒錢下樓出街。
行到狀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人茶肆
坐下,忽見自壁之上,有詞二只,句語清佳,字畫精壯,后寫:“錦
里秀才趙旭作。”仁宗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監便喚茶博
士問道:“壁上之詞是何人寫的?”茶博士答道:“告官人,這個作
詞的,他是一個不得第的秀才,差歸故里,流落在此。”苗太監又問
道:“他是何處人氏?今在何處安歇?”茶博士道:“他是西川成都
府人氏,見在對過狀元坊店內安歇。專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開選。”
仁宗想起前因,私對苗太監說道:“此人原是上科試官取中的榜首,
文才盡好,只因一字差誤,朕怪他不肯認錯,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
于此。”便教茶博士:“去尋他來,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尋得他來,
我自賞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尋他不著。歎道:“這個秀才,真個
沒福,不知何處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位官人,尋他不見。”
仁宗道:“且再坐一會,再點茶來。”一邊吃茶,又教茶博士去尋這
個秀才來。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處酒店尋問,不見。道:“真乃窮秀
才!若遇著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資助,好無福分!”茶博士又回覆
道:“尋他不見。”
二人還了茶錢,正欲起身,只見茶博士指道:“几那趙秀才來
了!”苗太監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藍衫的來者便
是。”苗太監教請他來。茶博士出街樓著道:“趙秀才,我茶肆中有
二位官人等著你,教我尋你,兩次不見。”趙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見
禮畢,坐于苗太監肩下,一人吃茶。問道:“壁上文詞,可是秀才所
作?”趙旭答道:“學生不才,信口胡謅,甚是笑話。”仁宗問:“秀
才是成都人,卻緣何在此?”趙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歸故里。”
正說之司,趙旭于袖中撈摸。苗太監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趙旭
不答,即時袖中取出,乃是月樣玉柄自梨扇子,手捧与苗太監看時,
上有新詩一首。詩道:
屈曲交枝翠色蒼,困龍未際土中藏。他時若得風云會,必作擎天白玉
粱。
苗太監道:“此扇從何而得?”趙旭答道:“學生從樊樓下走過,
不知樓上何人墜下此扇,偶然插于學生破藍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
松詩,起筆因書于扇上。”苗太監道:“此扇乃是此位趙大官人的,
因飲酒墜于樓下。”趙旭道:“既是大官人的,即當奉還。”仁宗皇
帝大喜!又問:“秀才,上科為何不第?”趙旭答言:“學生一場文
字懼成,不想圣天子御覽,看得一字差寫,因此不第,流落在此。”
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趙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
字差寫?”趙旭日:“是‘唯’宇。學生寫為‘么’旁,天子高明,
說是‘口’旁。學生奏說:‘皆可通用’。今上御書八字:‘簞單、
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來。’學生無言抵對,因此
黜落,至今淹滯,此乃學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過也。”
仁宗問道:“秀才家居錦里,是西川了。可認得王制置么?”趙
旭答道:“學生認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認得學生。”仁宗道:“他是
我外甥,我修封書,著人送你同去投他,討了名分,教你發跡如何?”
趙旭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攜,不敢忘恩。”苗太監道:“秀
才,你有緣遇著大官人抬舉,你何不作詩謝之?”趙旭應諾,作詩一
首。詩曰:
白玉隱于頑石里,黃金理入污泥中。今期遇貴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
重。
仁宗皇帝見詩,大喜道:“何作此詩?也未見我荐得你不。我也
回詩一首。”詩曰:
一字爭差因關第,京師流落誤佳期。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風
樨。
趙旭得大官人詩,感恩不己。又有苗太監道:“秀才,大官人有
詩与你,我豈可無一言乎?”乃贈詩一首。詩曰:
旭臨帝厥應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渾。
今日柬投王制置,錦衣光耀趙家門。
苗太監道:“秀才,你回下處去,持來日早辰,我自催促大官人,
著人將書并路費,一同送你起程。”趙旭問道:“大官人第宅何處?
學生好來拜謝。”苗太監道:“第宅离此甚遠,秀才不勞訪問。”趙
旭就在茶坊中拜謝了,一人一同出門,作別而去。
到來日,趙旭早起等待。果然昨日沒須的自衣秀士,引著一個虞
候,擔著個衣箱包袱,只不見趙大官人來。趙旭出店來迎接,相見禮
畢。苗太監道:“夜來趙大官人依著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錠白
銀五十兩,与你文書,繼到成都府去。文書都在此人處,著你路上小
心徑往。”趙旭再一稱謝,問道:“官人高姓大名?”苗太監道:“在
下姓苗,名秀,就在趙大官人門下做個館賓。秀士見了王制置時,自
然曉得。”趙旭道:“學生此去倘然得意,決不忘犬馬之報。”遂吟
詩一首,寫于素箋,以寓謝別之意。詩曰:
舊年曾作登科客,今日還期暗點頭。
有意去尋丞相府,無心偶會酒家樓。
空中扇墜籃衫插,袖里詩成黃閣留。
多謝貴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徑相投。
苗太監領了詩箋,作別自回,趙旭遂將此銀鑿碎,算還了房錢,
整理衣服齊備,一日后起程。
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約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
之外,听得人說:“差人遠接新制置,軍民喧鬧。”趙旭聞信大惊,
自想:“我特地來尋王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
好?”遂吟詩一首,詩曰:
尺書手棒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
辜負高人相汲引,家鄉雖近轉忱沖。
虞候道:“不須愁煩,且前進,打听的實如何。”趙旭行一步,
懶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員人等喧哄,
都說:“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一日,并無消息。”虞候道:“秀才,
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趙旭道:“不可去,我是個無倚的人。”
虞候不管他說,一直將著袱包,挑著衣箱,徑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
道:“眾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眾官失惊,問道:“不見新
制置來?”虞候打開袱包,拆開文書,道:“這秀才便是新制置。”
趙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開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帶、象簡烏靴,戴上
舒角璞頭,宣讀了圣旨。趙旭謝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
置。眾官相見,行禮己畢。趙旭著人去尋個好寺院去處暫歇,選曰上
任。自思前事:“我狀元到手,只為一字黜落。誰知命中該發跡,在
茶肆遭遇趙大官人,原來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著意种花花不活,
無心栽柳柳成陰。趙旭問虞候道:“前者,自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
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監,旨意分付,著我同來。”趙
旭自道:“我有眼不識太山也。
擇曰上任,駿馬雕鞍,張一檐傘蓋,前面隊伍擺列,后面官吏蹋
隨,威儀整肅,气象軒昂。上任己畢,歸家拜見父母。父母驀然惊懼,
合家迎接,門前車馬喧天。趙旭下馬入堂,紫袍金帶,象簡烏靴,上
堂參拜父母。父母問道:“你科舉不第,流落京師,如何便得此職?
又如何除授本處為官?”趙旭具言前事,父母聞知,拱手加額,感曰
月之光,愿孩儿忠心報皇恩。趙旭作詩一首,詩曰:
功名著態本掄魁,一字爭差不得歸。
自恨禹門風浪急,誰知平地一聲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歡悅,親友齊來慶貿,做了好几曰筵
席。舊時逃回之仆,不念舊惡,依還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
表章一道,進謝皇恩,從此西川做官,兼管軍民。父母懼迎在衙門中
奉養。所謂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有詩為證:
相如持節仍歸蜀,季子怀金又過周。
衣錦還鄉從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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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北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自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乃是唐朝孟洁然所作。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流
寓東京,宰相張說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張說在中書省入直,
草應制詩,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請孟洁然到來,商量一聯詩句。正爾
烹茶細論,忽然唐明皇駕到。孟洁然無處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己
瞧見,問張說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張說奏道:“此襄陽詩
人孟洁然,臣之故友。偶然來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駕。”明皇道:
“朕亦素聞此人之名,愿一見之。”孟洁然只得出來,拜伏于地,口
稱:“死罪。”明皇道:“聞卿善詩,可將生平得意一首,誦与朕听?”
孟洁然就誦了《北厥休上書》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
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當下龍顏不悅,起
駕去了。次日,張說入朝,見帝謝罪,因力荐洁然之才,可充館職。
明皇道:“前朕聞孟洁然有‘流星譫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
清新!又聞有‘气蒸云夢澤,波憾岳陽樓’之句,何其雄壯!昨在朕
前,偏述枯搞之辭,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歸南山,以
成其志!”由是終身不用,至今人稱為孟山人。后人有詩歎云:
新詩一首獻當朝,欲望榮華轉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貴賤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那孟洁然只為
錯念了八句詩,失了君王之意,豈非命乎?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
是個有名才子,只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凜,后來顛到成了風
流佳話。那人是誰?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
原是建宁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
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丰姿洒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
無所不通;至于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最其所長,乃是填
詞。怎么叫做填詞?假如李太自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
《郁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余,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
大員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御。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
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
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与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
之填詞。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
二百余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
所以紹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只是穿花街,
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
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妹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几句口號。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