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身旁的人彷彿受驚了般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微張的嘴唇翕動著，連聲音都在顫抖：「我沒有······看······」

陸曦璟隔著十公分的距離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僵硬，心道若不是自己早早查過事情原委，憑著這副怎麼看都是心虛的模樣，換做從前的他，想必······

從前的他？

幾幀畫面迅速在腦海里閃過，卻如曇花一現般轉瞬即逝。

顧軒見他沉默不語，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考究，不禁帶了些著急：「我······我沒有······是真的······」

越著急，於他而言，越是不能把事情解釋清楚。他忽然想起了被孤立，被排斥的這些年。陸曦璟傾注溫柔與愛意陪伴的這大半年似乎讓他忘記了，他曾經的不堪與狼狽。

他垂下頭。

不過好在，現在都想起來了。

「想不到果斷精明的顧總裁私下裡連誤會都解釋不清楚嗎。」

他伸手抬起顧軒的臉，卻被固執地躲開。手上加重了力道，看到的卻是一雙眼眶泛紅的眼睛。

他實實在在地愣住了。片刻後，他手指一縮，有些不自然地鬆手，緩緩地收回視線，連思維都變得遲鈍，只能沉默地平視前方。他很清晰地意識到，剛剛一瞬間心臟的猛烈抽搐，是無法忽略的。

空氣安靜了很久，光線也漸漸轉暗。陸曦璟瞳孔微轉，瞥了一眼身旁低垂著頭的顧軒。和剛進門相比······他的氣色更差了。顯然談話已經不能繼續，他也沒有遷就別人的習慣，可是，他真正想說的卻還未說出口。

這種不受他控制的發展令他不悅，他站起身，剛經過顧軒身側，就忽然被扯住了衣角。

他抬了抬眉。

「你的辦公室有監控，林逸書也能作證，我沒······」話音未落，便被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打斷。

「我知道。」

陸曦璟轉身，看著顧軒不安地攥緊他的衣角，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眼前。

「別人怎麼想都好，只有你，只有你不能······」他小心翼翼地和陸曦璟對視，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垂著眼簾，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的那幾個字彷彿被咬碎在唇邊。

「我不能？」陸曦璟俯身看他，按捺著心底的迫切：「你再說一遍。」

顧軒抬頭望著他，清冷的眼眶中載滿了憂傷與失望。他沉默半晌，搖頭道：「有些話，本就不該說出口的，既然說了，也沒有說兩次的道理。」

陸曦璟抬起手捏住了他單薄的肩膀，心臟在胸腔里猛烈跳動，有些似乎呼之欲出的話，不知為何卻仍如鯁在喉。

他深呼一口氣，剛想開口，便被顧軒搶先道：「陸先生今日來，有事找我嗎。」

話已至此，陸曦璟便知他想搪塞去剛剛的話題。他也不惱，平復了心情，淡淡道：「秦之虞求我來見你，林逸書也央我來。」

這話，等於就是說，他陸曦璟若不是受人所求，也不會來見你顧軒。

果不其然，顧軒聽後，只是低下頭輕輕說了句：「我沒什麼可見的，現在我們只是合作關係罷了，生意上的事情我會和您聯繫，陸先生請回吧。」

就算是騙他，說一句他擔心了想來看看也好啊。這樣那顆應該只是用來維持生命特徵的心臟就不會抽痛地這麼劇烈。

「你······」陸曦璟猝不及防地被下了逐客令，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記起來這裡的目的，他故意沉下聲音，道：「請你保重身體，倘若有一天我查出真相，想必也不希望你出事。」

這話已經說得極含蓄了。這麼一來，就約是默許了他對顧軒的感情。而在坦白之前隔著的，只是一層薄薄的真相。

顧軒眼睛帶上了一絲光亮，他忍不住地得寸進尺，咬著牙撞進陸曦璟懷裡。

「求求你，快一點······」

微不可查的聲音，帶著悲慟的哀求，彷彿匕首插入胸腔。

「······好。」

窗外漆黑，這個夜晚沒有月光，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了。

這樣普通的夜晚，顧軒想起了N大錄取通知書到的那一天。他還和往常一樣幫著打掃孤兒院後院的衛生。當他把垃圾丟在門口的大垃圾桶里，塑料袋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音，這個時候溫姨似是因為跑了步，帶著小喘，在身後開口道，小軒，通知書來了。

顧軒一愣。

沒有任何不一樣的感覺。他旋即輕聲應道，便將打掃衛生的工具在角落放好。他沒有去看手上拿著鮮紅通知書的溫姨正皺著眉頭。嘩啦一聲，顧軒把那盆留著沖廁所的髒水倒進水桶。七月份的天空很藍，幾隻鳥飛了過去，估計是麻雀吧。臉上在微風裡有一絲愜意的清涼。

他考上的，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學。那個年代考上不說是N大這樣的最頂尖大學，哪怕是考上重本，也彷彿成了明星。孤兒院那個木頭顧軒考上了N大的事，在首都來的郵遞員當著眾鄰里將大紅色錄取通知書遞給溫院長的時候，立馬傳遍了這個偏遠的小城。

N大在首都N市。那個寸土寸金的N市。

他出不起學費。那時候國家對貧困生的補貼還很不完善，他這樣的孤兒連身份證都好不容易才勉勉強強趕在聯考報名前辦好，卻怎麼也沒法達到申請助學金的條件。

孤兒院也拿不出也沒法為了他一個人拿出那筆錢。

這些事情也只有在靜下心來才突然都冒出來，他當然知道。去念書嗎？還是把這份錄取通知書賣個好價錢？天還沒有黑下來，晚霞紅得很漂亮。血一樣的深紅色，重重地抹在他臉上，彷彿還有了熱量，正在變得火辣辣的。是啊，他當然想去讀書······他這樣的出身，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許久之後顧軒抬起頭，望見天色無法挽回地暗了下去。

——溫院長，就你們院那個顧軒，哪有錢去N市，更沒錢交學費，還不如就讓我們家的小孩代他去讀書。我們家小孩勤奮又刻苦的， 還會做人，那N市那樣的的大都市啊，哪裡適合顧軒這種木頭性格喲！他什麼見識也沒有，去大城市，指不定要被什麼人騙呢，到時候沾了一身惡習回來，小孩就毀了喲······

——我們家小孩去頂他的名額，以後出息了一定照顧他。

——不能浪費了這個名額嘛！再說了，這些年，我們家沒少給你們院捐錢吧？就當還我這個人情唄？

顧軒靜靜地站在門邊上，沒有跨進去。好像某個瞬間所有的力量已經被抽得一幹二凈，顧軒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是一位富戶家的夫人。顧軒沉默了。他沒有跨進門，只是靜靜地聽著。

時間也是會變長的。顧軒後來想，那個午後，或許是他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午後。

夜深了，夜色還是化不開的濃稠。顧軒聳著眼簾望著天花板，世界靜得只有呼吸聲。還有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像驚雷劃過。

「小軒，你親生父親給你的那張支票，這些年你也沒怎麼用，不如······」溫姨坐在他床邊，有些猶豫。

「溫姨，那個人的錢，我不會用的。」顧軒攥緊了拳頭，以前，是他不懂事，自從他14歲的時候，他就偷偷隱瞞了年齡在外面打工，沒再動過裡面一分錢。他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用來打工。和他同齡的人，本就對他冷眼相待，在他只能在學業和工作之間輾轉而無暇顧及其他的時候，更是冷漠地孤立他。

溫姨其實看在眼裡，卻只是問了句：「為了你所認為的尊嚴，遭受這些冷待，你覺得你得到值不值得你這樣做？你用你親生父親的錢，有什麼呢？溫姨看你吃苦，也是心疼的呀。」

顧軒花了一個月思考這個問題，終於得出了答案。

值得啊。

少年即使貧窮即便無助，卻從來沒有失去一些閃著光芒的東西。這就是收穫吧。

疲憊的身軀，血泡被磨破又結痂的雙手，同伴的風言冷語所換來的一碗熱乎乎的米飯、一張用得心安理得的鈔票、一個有尊嚴的人格，都是年少時的希望。

甚至，不僅僅是年少時的希望。

因為那裡一直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