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已經黑了。

林子峰又將一張線稿揉成團扔進垃圾桶。

記者隔三差五的來訪讓他整個人的精神都陷入了高度緊張的狀態，那些憑空捏造的質疑更是不斷盤旋在他耳際，抓住『留洋』和『西畫』這些字眼就想給他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甚至還過分尖銳的問他用西畫來表現國家和人民是不是存在著某種諷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雖那時國內情勢已沒有早先那麼敏感，但林子峰的家庭畢竟有過問題，面對這些質疑他幾乎接近煎熬般的措手不及，每天掙扎在壓力崩潰的邊緣，他甚至都有那麼一瞬間後悔回到這裡。

但也僅僅只是一瞬間，他知道自己不該出現這樣的想法，國家信任他，才會把任務交給自己，無論多麼困難而艱巨他也要力完成，因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眼看還有一周的時間他就要帶著作品遠赴首都，但至今他的腦子卻仍舊一片混亂，根本無從下筆，林子峰向來不善言辭，既然無法做到言語上的反駁，他也只能透過畫來告訴那些人，自己並非他們所想的那樣，他熱愛這個國家，熱愛到願意為自己的祖國貢獻出全部的力量。

林子峰每日冥思苦想，上課時也變得心不在焉，下了課更是寸步不離的呆在畫室起草，除了應付那些纏人的記者，林子峰幾乎每天都創作到深夜，有時累得不行就直接睡在了畫室，但好像不管他多麼用心，卻還是事倍功半，其實以他的畫技並不是畫不出來，而就像那日陳老爺子說過的那樣，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他要創作出一幅具有中國特色的畫，讓所有質疑他的人都啞口無言。

因此，林子峰翻閱了大量的國畫材料，他知道國畫與西畫一樣，都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學會的，國畫講究筆韻和平面布局，看著那些毫無透視理論支撐的山水和房屋，這與自己從西畫那裡學到的完全是背道而馳，即使在林子峰的認知里這樣的畫法是錯誤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國畫有著一種獨特的韻味，整個畫面依舊很美，這是東方的美，也是中國的美。

可林子峰顯然做不到這樣去作畫，若單單只是國畫或是西畫也根本談不上創新和特色，林子峰迷茫了，他需要一個結合點，但卻怎麼也找不到。

眉頭緊鎖的重嘆了一口氣，今天他真的太累了，帶著一個極度壓抑的心情，別說創新，連手握畫筆他都覺得異常疲憊。

潦草的收拾了一番滿地的狼藉，林子峰走出校門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坐下，他向來對衣食住行沒有什麼要求，有時樸實得都讓人覺得吃驚，林子峰也就向夥計點了個炒菜，夥計習慣性的問他要不要酒，林子峰愣了一下，鬼使神差般的點了點頭。

酒能澆愁，他也只是聽人說過，看著飯館裡每一桌都放著杯酒，林子峰心想這酒若真的不好，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愛喝呢，現在的他心煩意亂得快要窒息，只盼著這酒能稍微緩解一下此刻的心情。

當喝下第一杯酒時，林子峰還是不住咳嗽了起來，他從沒喝過酒，大概因為酒精的刺激讓他沒有功夫再去思考那些煩人的事，林子峰連菜都沒動一下，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喝，等喝完了酒後也就草草吃了兩口飯，便走出了飯館。

他站在街旁，迎面吹來一陣風，他喝的其實並不多，但酒勁卻跟著微風上了頭，林子峰整個人開始混混沉沉起來，不過還好他的意識還算清楚，只是腦袋像灌了鉛一樣重。

孤身一人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就開始控制不住的亂想，越想心裡越難受，甚至眼前莫名奇妙的浮現出了陳天意的面容，還有他那句刻薄的話語。

「這些顏料堆積的垃圾有什麼好看的！」

也許人喝了酒後，有時會變得堅強，有時又會變得格外脆弱，而林子峰偏偏是後者，他並不是毫不在意，相反的他內心深處很在意，受了很大的打擊，只是礙於為人師表這個身份而無法表現出來，林子峰不知道自己的畫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會讓陳天意說出這番話。

他想不通，怎麼也想不通，那個人既然認為他的畫是垃圾，又為何說他的畫正確呢，正確的意思不應該就是好嗎？

學生的否定，記者的質疑，還有創作上的瓶頸，這些殘暴出現在他身上的東西，讓林子峰都開始懷疑自己的價值，覺得像他這樣的才能根本不配擁有如今名望，甚至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他彷彿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不斷朝那最黑最殘忍的角落裡鑽著。

林子峰胃部突然一陣翻攪，扶著旁邊的電桿就開始大吐起來，一邊吐一邊眼淚跟著流了下來，卻也不知道是因為難受還是因為難過。

好不容易吐完後，林子峰喘著氣，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他覺得四肢都在隱隱酸痛，靠在牆邊休息了一下，剛走了沒兩步，就聽見一聲尖銳的鈴聲。

林子峰渾渾噩噩的轉頭，便看見一束光朝自己接近，那是一輛腳踏車的車燈，車輪摩擦發電的燈泡本就不亮，但林子峰卻仍舊覺得刺眼，不由的抬手遮擋。

騎車人的速度很快，不斷的撥弄鈴鐺，林子峰思維遲鈍的還沒做出任何反應，就聽見一聲巨響，自己的腹部突然傳來被硬物撞擊的疼痛，扎紮實實摔在了一旁的垃圾堆里。

林子峰腦袋磕在垃圾桶上嗡嗡直響，意識好像都失去那麼一瞬間，聽著一旁傳來的動靜，林子峰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老師！！」

陳天意也摔得夠嗆，起身時發現自己撞上的人居然是林子峰，顯然也大吃一驚，顧不得身上的擦傷，更顧不得摔在一旁的吉他，連滾帶爬的衝過將他扶起來。

「老師！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裡？！」

林子峰皺著眉努力的睜開眼睛，迷糊的看了一下眼前的人影，好像也認出了是誰，吃力的搖了搖頭。

陳天意緊張的檢查了下他的身體，好像沒有什麼地方受傷，這才不由大鬆了一口氣，竟有些忘形的將林子峰緊緊摟在懷裡。

「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