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線昏暗不明，微風拂動樹影，巨大樹冠動搖之間，灑下昨夜的雨珠和今朝的初陽。

陸存是被外面碗碟交錯、人聲鼎沸的嘈雜叫醒的，他茫然地坐起來，環顧四周，入目之處皆是陌生的傢具，鏤空雕花的窗戶下面有一排花架，綠植修長的葉子垂落下來。

身上是幹燥柔軟的衣物，身下則是潔凈的竹席，連打結的頭髮都被洗得幹幹凈凈，有種陌生的清香，彷彿陽光留在了身上。

關於如何到這個地方的，陸存沒有半點記憶。

果然那個人是妖怪嗎？

出了房間，他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不發出一點聲響，竭力減小自己的存在感，往前院走去。

黑貓倏然從他身邊經過，淡漠的綠眼睛裡滿是高貴般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舔了舔爪上肉墊，轉身和另外一隻花斑貓撲蝴蝶去了。

陌生的地點和七轉八轉的迴廊增加了逃離的難度，陸存的小臉上漸漸流露出凝重的神色，逐漸停了下來，似乎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了。

就在這時，一股異香飄來，陸存轉過頭，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肚子也咕咕叫起來，腦袋尚未有所指令，腳步便已經順著香味飄來的方向邁出。

有了這奇妙的指引，這條路便走得不再那麼困難，陸存很快便穿過這座小花園，前院豁然出現在面前。

他看見穿著粗布衣的壯漢高舉斧頭向下劈砍，一個穿著藍布小衣的中年婦女坐在小板凳上剝毛豆。除了這兩人之外，大開的廚房後門裡可以看見裡面那個正在忙碌的身影。

剝豆大媽眼睛很尖，一眼就看見了他，沖他笑了笑：「喲，這是哪兒來的小公子混進咱們飯館裡來啦？過來讓大媽瞧瞧。」

男孩兒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戒備地望著對面。

這裡的聲音似乎驚動了裡面的人，半片藍底白花的簾子被掀了起來，露出一張極清秀俊雅的面孔，圓圓的貓兒眼裡蓄著柔和的笑意：「怎麼了？」

大媽的面孔有種健康的紅暈，笑起來充滿親和力：「念念喲，這是哪家小孩兒啊，漂亮各哦！」

許慎之彎下腰，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腦袋，孩子充滿敵意地躲開了，目光凌厲似銳劍。

青年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不在意地說：「告訴我們，你是哪家的孩子吧？」

陸存猛推幾步，雙目圓瞪，面目猙獰地對著他大吼一聲，像一隻渾身長滿尖刺的刺蝟暴怒了一般，好像只要有丁點兒變故，就能刺激他可憐的小神經。

許慎之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和大媽對視一眼，大媽手裡依舊在不停地剝著毛豆，面上卻顯出憂慮的神色：「這孩子是不是身上帶病啊，要不要去找大夫瞧瞧？」

「昨天看過了，」許慎之搖搖頭，他困惑了片刻，忽然笑笑說，「那就不問了，好嗎？」

陸存仍是冷冷地望著他，一雙漆黑的眼瞳宛如深淵深不見底。很難想像，這是一雙孩子的眼睛，看起來才不過七八歲而已，卻嘗遍人情冷暖，不願交付任何信任。

許慎之回到廚房裡，取出兩個飯糰放在他的面前，在黑瓷碗里顯得格外潔白，晶瑩如玉，好看得很。

儘管腹中已經開始咕嚕嚕地叫囂起來，但陸存還是一言不發地望著面前的青年，動也未動，好像根本不受這散發著清香的食物的誘惑。

許慎之倒也沒管他，匆匆將廚房裡的東西裝入箱盒之中，周圍繫上棉布防止溫度逸散，便要動身。

「今日哪光做了各麼點東西？」剝豆大媽好奇地問，「那家各少奶奶......不是據說難伺候得很嘛？」

許慎之並不擔心，只是微微一笑：「食物是否對胃口，有時看得可是食客的心。」

話音未落，他便解開身上的圍裙，陳舊的色澤從身上剝落，便在掩蓋不住這人一身如珠如玉的溫潤氣息，樹影篩金灑在他年輕而俊秀的面孔上，使得那張常常帶笑的臉白得透亮一般，微微散發著讓人難以移目的光芒。

他走了，這院子里便暗淡了下來，剝豆大媽嘖嘖嘆道：「哎呦，你究竟是哪家各小佬啦？念念居然會把做給客人的東西給你吃，真是難得的喲！」

陸存只是抿著唇，死死地瞪著面前潔白瑩瑩的食物，不發一言，也絕不動手。

「哎呦，好啦好啦，我不問啦，好不好？快點吃吧，等到涼了就否好吃哩！」

但他仍是一動不動，剝豆大媽自覺無趣，幹脆跟旁邊仍然在劈柴的男人聊起天兒來，一會兒猜測今天送飯去的那家少奶奶是何相貌，一會兒又謠傳那家少奶奶曾經心悅他人卻被迫嫁入這家雲雲，總之是一系列的話本故事，大媽張口就輕易而來，可見亦是一名才學暗藏之人。

誰知等大媽再次抬頭的時候，面前的小孩兒就不見了。再低頭，碗里的飯糰也不見了蹤影。

「呷，各小赤佬。」大媽不太雅觀地翻了個白眼。

陸存走到花園深處，除了花草蟬鳴之外，再無他人。這讓他放鬆了許多。

飯糰拿出來放在手掌上，還是溫熱的，暖暖地燙著他的手心。

他猴急地一口咬上去，糯米黏膩的口感中散發出一種莫名的清香來，裡麵包裹了一些餡料，吃起來清脆又香甜，看起來似乎有夏筍、火腿、雞蛋、胡蘿蔔等物，多彩繽紛，微微有些鹹，但內餡的鮮甜亦不能忽略，唇舌微微一抿，便頰齒生香。

再咬上兩口，陸存不由驚異一聲：「嗯！」

那飯糰竟然有股酸澀之感，第一口尚且只覺清香宜人，第二口亦覺口感豐富，第三口卻是令人大皺眉頭，直像是吃著香甜蘋果時發覺那裡面竟然早已經壞了個蟲洞一般叫人噁心。

陸存強忍著惡感將剩下的部分吃了個幹幹凈凈，這才吃了第二個。

那飯糰里包裹的是一些核桃碎、少量豆沙泥和幾絲紅色的鮮花，口中濃郁的滋味告訴他，這是玫瑰。和第一個截然不同，這個飯糰是甜的。

甜而不膩，清新可人。豆沙的甜味既不會叫人甜得反胃，又得了糯米的包裹，便更顯得味道甘平，回味無窮。核桃碎和玫瑰的香味濃郁，在其中並不顯得突兀，反而更增魅力。尤其在嘗過那樣的酸澀以後，更是使人不由流露出滿足的笑容。

陸存幾乎是吞的，將第二個飯糰吃到肚子里，頓時覺得滿足了許多。

他拍了拍並不算飽足的胃，一點點躊躇和一點點彷徨便升了上來。

究竟要留在這裡還是該走呢？這家主人看起來還算和善，廚藝也非常好，若是離開了，未必能有如今在這裡的待遇......是不是就留下來比較好呢？

陸存隱約中感到，儘管他已經知曉這家的主人是個廚子而非妖怪，但莫名地，他就受到了這股妖力的蠱惑。

就如這雙味飯糰，絕非是什麼完美的美食，卻叫人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