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的火焰隨著從門縫裡吹來的風搖擺不定，照出牆上兩個相擁的影子，被夜風搖曳拖拽得變了形狀。

許慎之拍拍懷裡孩子的腦袋，失笑道：「行啦，東西該出鍋啦。」

陸存順從地放開手，雙手環住膝蓋，坐在他旁邊的地上，安靜地看著砂鍋。

砂鍋上的洞正不斷向上冒著白氣，絲絲溫暖的氣息從中冒出來。

許慎之用木勺攪動了一下鍋里的食物，然後用一根筷子戳了戳，牛肉已經非常柔軟了，輕易就能戳穿。

他拿來一個碟子，舀出一塊豬蹄和一塊牛肉放在陸存面前，把筷子塞到陸存手裡，然後將大塊的牛肉放進竹籃里冷卻。

豬蹄的皮已經煮得軟糯無比，拿在手上巍巍地顫動，散發著香料獨特的氣息，陸存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咽了咽口水，一口咬下，一剎那間豬蹄的脂肪滑入口中，黏黏糯糯的口感雖然並沒有入口即化，但豬皮特有的筋道讓人慾罷不能。

裡面肌腱十分柔軟，咬下去汁水四溢，滷汁已然滲入每一條肌肉的紋理之中，奇異的香味蔓延口腔每一個角落，陸存三口兩口就把豬蹄給吃完了，緊接著又開始吃牛肉。

吃牛肉的時候，那股焦灼的飢餓感已經平復下去，他轉頭看見許慎之正將鹵牛肉瀝盡汁水放在一旁晾著，又舀出一些滷汁另外鹵豆皮。

許慎之感受到陸存的目光，原本從容不迫的動作僵硬了一下。或許是因為這孩子的目光太過專註了，許慎之莫名解釋起來：「嗯，滷汁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些香料加冰糖和醬油，只是醬油是自己做的，肉也不是普通的肉。」

陸存沒說話，一言不發地咬著手裡的牛肉。

「感覺怎麼樣？是不是不太一樣？」許慎之笑著問，「豬牛肉的味道與其所食用的飼料密切相關，食泔水者其肉酸腐，所以我叫劉姨換了上好的草料飼餵。不過到底不是尋常吃法，一年養上幾頭便算了事了。」

陸存的目光投向那邊籃子里成堆的牛肉，心裡卻在想，那許慎之總是吃這麼好吃的東西，會不會味道跟別人也不太一樣呢？

許慎之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小孩兒心裡正蘊蓄著危險的想法，笑意盈盈地解釋：「這是明日要送往幾家酒館的，可不能動哦。」

陸存點點頭，看了看許慎之那雙圓圓的貓兒眼。

這個人如今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樣貌是極好的，偏偏生了一雙稚氣的眸子，笑起來像個孩子一般，純凈而熱烈。儘管他身上總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可靠氣質，但也總會恍然間覺得這人年齡尚幼，理當呵護。

只是，無論怎樣都是好看的。

吃完了，許慎之洗了碗碟，將廚房裡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好，然後將牛肉浸入滷水，懸掛井水中冰鎮一晚，滷味更濃，便得風味獨特的許氏鹵牛肉。

陸存眨眨眼，正打算回屋子，卻被許慎之拉住了。

陸存：「？」

許慎之難得嚴肅且認真地告訴他：「過來刷牙。」

「......」

陸存看了看手上的毛刷和青鹽，不太能理解其中含義。許慎之倒是絮絮叨叨地念起來了：「小孩子晚上不能吃東西，會長蛀牙的。青鹽是好物，除垢不說，牙痛時可是不傳之寶。來，到這裡來，以後每天晚上都要刷一刷。」

「......」陸存皺著眉頭考慮這話里的真實性有多少，腦海中又飄過一系列可能會遭到的傷害，最後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哦。」

許慎之絲毫沒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不大對，認真地盯緊了陸存刷牙，興緻勃勃地問：「你多大了？八歲？九歲？這麼小小的一個，也不知來了這世上多久了。」

陸存轉過頭，嘴裡還叼著毛刷，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已經十二歲了。」

許慎之驚訝極了，既為這令人吃驚的年紀，又為他可憐的身世感嘆。若非是命途多舛，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至於看起來才七八歲？

陸存感受到了他憐憫的目光，狠狠皺起眉，匆匆漱了漱口，然後將杯子和毛刷塞到他的懷裡，轉身便跑回了房間。

經過這一晚以後，兩人的關係空前融洽了起來，原本對誰都不理不睬的陸存，除了會對食物有反應，也開始會和許慎之說話了。

就算兩人的聊天模式依舊是許慎之問一句，陸存才答一句，但也已經是了不得的進步了。

早上劉姨看見許慎之居然差遣陸存，讓他送牛肉到前頭的幾家客棧時，表情簡直像見了鬼似的。

陸存視而不見地小跑著出門了，店家一開門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門口等待，頓時嚇了一跳，只見一張清秀的小臉仰起來，面無表情地說：「牛肉，來了。」

「......哦，」店家側身讓他進去，這才反應過來似的笑了起來，「今朝哪是你來送各啊？許老闆呢？身體否適宜啊？小公子，你是哪家的小少爺喲？」

陸存板著一張臉：「一塊牛肉是你家的，剩下的要給別人。」

店家碰了個硬釘子，不由失笑：「好好好，真是小少爺哩，要公事公辦吶！哈哈哈哈——」

陸存冷眼看著他拿出了屬於自己的牛肉，不等店家給他端碗茶之類的，便提著籃子跑了，小小的身子和大大的籃子有種稚拙的可愛，只是他自己並不知曉。

店家搖搖頭：「許老闆哪裡找來的小活寶喲。」

接連幾家的店家均是如此，既好奇又熱情，有一家的老闆娘甚至以其不可辯駁的強勢要求他留下來吃飯，陸存嚴肅地皺緊了眉：「我要回去吃飯。」

老闆娘哈哈一笑：「沒事沒事，許老闆嘛，我曉得的，豁達得很呢！留下來吃頓飯，不扣你工錢的！來來來，吃茶吃茶，這可是我們家最有名的炒茶，香不香？」

陸存被老闆娘熱情地拍打著肩膀，在巨大的掌力下險些整個人都要撲跌在地，勉勉強強站住了，他的耳尖冒出些許紅暈。

「不要碰我。」

老闆娘滿心的母愛都快泛濫出來了，看看陸存這招人憐愛的小臉和強撐著一股硬氣的逞強，都讓人不由心生憐意。

到最後，老闆娘的熱情實在讓陸存無法招架，逃跑似的逃回了飯館。

看見那面寫著一個「許」字的旌旗，陸存只覺得自己因奔跑而跳動不安的心臟頓時平靜了許多。

他進了屋子，許慎之正在翻看菜譜，見他回來了，便訝異道：「咦？籃子呢？」

陸存這才發覺自己匆匆忙忙之下居然連籃子都忘了拿，一種窘迫逼上心頭，他抿緊嘴唇不說話，瞪大了眼睛望著許慎之，彷彿試圖以沉默來抗爭些什麼。

許慎之好笑道：「忘了拿？過來，別不說話，下次人家問你問題，不可以不回答，這樣不禮貌，知道嗎？」

陸存猶豫著走過去，被一雙溫暖幹燥的大手攏在懷裡，臉上那熱度再次升起來。

「怎麼跑得這樣急？」許慎之擦了擦他臉上的汗，然後凝視他的眼睛，「答應我，下次旁人問你話，若非出言不遜，便不許置若罔聞，好嗎？」

陸存被那雙貓兒眼看得心慌意亂，別過頭，半晌才低低道：「急著回來，才忘記拿了。」

許慎之先是一愣，緊接著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他摸了摸陸存的腦袋：「乖。」

陸存只覺得腦袋上那隻手摸得自己又酥又麻，彷彿一股電流酥酥地在身體里流竄，而身體的熱度也越來越高。

他推開許慎之的手，後退幾步，卻見那雙眸子里的笑意暖暖，包容著他的一切那般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