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不大不小，鄰里鄉親均是知根知底，往來頻繁，今日你給我家送條魚，明日我給你家做頓肉，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就比如今天，後院的門就被拍得嘭嘭嘭直作響，陸存打開門，只見一個比他高了大半個頭的男孩兒挎著一個籃子，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沖著屋裡大喊：「許阿叔！我娘叫我送雞來哩！」

許慎之聞聲從廚房裡探出頭來，見了那男孩兒，立刻熟稔地點點頭，招呼他把東西放下，先吃點兒小零食逗逗趣兒，待會兒再來招待他。

陸存如臨大敵地盯著他，男孩兒倒是一點不客氣，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一屁股往板凳上一坐，拿起放在正中間的菱角開始剝了起來。

菱角是乃是水生果兒，兩角或三角有尖刺，如此生吃須得在菱角還鮮嫩的時候採摘，否則菱角成熟了，就只能做熟吃，手剝保不準便刺得一手是血。

此時已然立秋，天氣正在慢慢轉涼，菱角自然也是可以從水裡撈出來吃的時候了。

男孩兒吃了一個又一個，一邊吃一邊跟劉姨誇讚今年的菱角甜得很，口感也好，脆生生的。一轉頭就見陸存正陰森森地盯著他，不由吞了口口水。

「我、我叫程松，你就是許阿叔撿回來的小孩兒了吧？」程松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彷彿所有的陽光都撒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在熠熠生輝。

陸存抿了抿嘴唇，壓下心底里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本不想搭理，但卻想起許慎之說過的話，這才不情不願道：「我叫陸存。」

「誒？陸存？是個好名字！你多大啦？我十一了，」程松看看陸存矮小的身子，頓時保護欲旺盛起來，「看你應該比我小吧？沒關係，叫我一聲程哥哥，這裡沒有人敢欺負你的！」

劉姨大笑：「你各小赤佬，又打架啦？告訴你娘親哦！」

程松啊了一聲，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搖搖頭：「沒有沒有，鬧著玩的。劉姨你別說，這幾天我背書都快背成傻子了，再加你就見不到我啦！」

劉姨哈哈笑起來，卻聽得陸存道：「我已經十二歲了。」

程松：「......」

許慎之大約是做完了客人點的菜，送出去以後便拿過程松送過來的籃子，掀開來一看，一隻殺好的雞就擺在裡面。翻看一下，雞肉肥嫩，肉質細膩，雪白的皮上雞毛也去得幹凈，半點兒羽毛芯子都不留。

許慎之點點頭，對著程松笑了起來：「你娘有心了。待會兒帶點糕點回去，給你娘嘗嘗。」

程松小大人似的嚴肅起來：「這可不行，我娘說了，咱家老是吃阿叔的東西，難得送點兒東西來還不敢燒，怕阿叔覺得入不了口。要是這樣阿叔還要還禮，那才讓娘親過意不去呢！」

「小屁孩兒，怎麼這麼有理？」許慎之失笑，搖搖頭道，「那你今天就在這裡吃了回去吧，怎麼樣？」

一聽這話，剛剛還客氣得很的程松頓時一點兒虛禮都不講了，連連點頭。

許慎之拿著雞回了廚房，陸存狠狠瞪了程松一眼，面無表情地跟進去。

程松有些摸不著頭腦，茫然地抬起頭問：「劉姨，他為什麼瞪我？」

劉姨想了想說：「放心，你不是唯一一個。」

這些天陸存和許慎之愈來愈親厚，除了許慎之誰都不親近，要是誰離他近一些，大抵都是會受到陸存的瞪視的。

程松聽不明白，於是也進了廚房，嘴裡還又塞了一個菱角，脆生生地嚼了滿口香。

只見陸存正抱著許慎之的腰，腦袋埋在他的腰間，警惕地望著外面的程松。

程松滿嘴菱角：「？？？」

許慎之無奈地揉揉他的腦袋：「好啦好啦，放開我，嗯？該吃午飯了，想不想吃好吃的？」

陸存依依不捨地鬆開手，手指還勾著許慎之的腰帶，一步一步跟著他走。

程松：「......」他將嘴裡的菱角咽了下去，不知為何，總覺得此情此景十分怪異。簡直就像......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是鄰居家小孩兒纏著娘親要奶喝！

這個聯想讓程松不由打了個哆嗦，再看看神情冷淡的陸存，感覺頭皮都要發麻了。

這邊許慎之還一點兒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帶著無奈的笑容讓陸存去把爐子拿出來，自己則在開始處理雞肉。

這下程松沒了別的想法，雙手扒在桌子的邊緣，眼巴巴地望著。

陸存把爐子拿過來了，站在了許慎之的另一邊，踮起腳尖看，順便狠狠瞪了多出來的那個傢伙一眼。

許慎之沒發覺下面兩個小鬼的風雲暗涌，先將整隻雞衝過水，然後將頭尾去掉，雞爪也剁掉，放在一旁，用紹酒淺淺抹上一層。

然後他囑咐陸存去燒火，將油燒熱，蔥姜蒜先下鍋爆炒，緊接著是白豆蔻、草果、八角、茴香等等香料，頓時濃烈的香味便充盈了整個屋子。蔥須蔥段都可以下鍋，其中蔥段最佳，香味更濃。

許慎之忽然想起來些什麼似的，拍了拍程松的肩膀，讓他去河邊取些淤泥回來，再摘上兩片荷葉。程松苦著臉，嘴裡嘀嘀咕咕著些什麼，不情不願地小跑著去了。

爆炒片刻，加入白糖、醬油，炒至醬汁變得濃稠，再加少許鹽粒調味，即可出鍋。

許慎之只取炒出的油，以大毛筆抹上雞的內外，蜜色醬汁流淌在雞肉全身，放置一旁入味，接著他取了角落裡一隻竹籃。

竹籃里是今日清晨剛剛送來的新鮮菜蔬，裡面有些筍、蘑菇之類。許慎之取出半顆筍，切了一把筍絲，取出三顆蘑菇切了口蘑片少許。再取出火腿，切取一些火腿絲，與筍絲、蘑菇一同塞入雞腹。

這個時候，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咚咚咚幾聲站定，一顆小小的腦袋探進來：「阿叔，淤泥拿回來啦！」

許慎之一轉頭，看見程松嘴邊還掛著沒吃完的菱角末，不由心中一動，囑咐他拿兩顆菱角過來，塞入雞腹中。

緊接著，便用新鮮的荷葉包裹起來，竟然也不必以線纏繞，一雙靈巧的雙手翻動幾下，將荷葉的邊緣折入縫隙，也不知怎麼的，荷葉便溫馴地包裹住內里的雞肉，不再鬆動。

許慎之將那淤泥敷在上面，再包上一層荷葉。層層包裹之後，青年將剛剛拿過來的爐子里用柴火生了火，卻並不動作，直等到柴火全數燃著，在將火焰熄滅，把包成一團的雞丟進去，闔上蓋子，不再理會。

程松好奇地湊過去：「阿叔，這是什麼做法？」

「叫花雞，鄰縣的做法，」許慎之笑著說，「聽聞是叫花子得了雞無處烹調，便用荷葉裹了，用泥土包住，往火坑裡燒一頓，便是美味佳餚了。」

「那為什麼非要淤泥呢？你園子里分明全是土哩！」程松一臉「你就是在折騰我」的表情，委屈得很。

許慎之解釋道：「淤泥的密封性最好，不透氣，香氣不走，便留在雞肉之中，味道才最好。」

陸存指了指這裡的雞爪：「這裡還沒用掉。」

許慎之笑了笑，沖他眨了眨眼睛，竟然有幾分俏皮：「咱們還有滷汁呢，今晚鹵了，咱們兩個吃。」

陸存沒什麼反應地點點頭，面無表情，耳尖冒出幾分紅暈。

許慎之用剩下來的筍煮了碗鮮湯，再炒兩個素菜，剛剛做完，便聽得耳邊一聲泥殼碎裂的聲音，連忙用火鉗將一團雞取出。

此時最外面一層荷葉已經燒成了灰燼，淤泥幹透，荷葉的清香絲絲溢出。

程松大叫起來：「哇！這麼黑乎乎的一團能吃嗎？」

許慎之卻滿意地點點頭，用火鉗將外面的泥殼敲下來，然後將最裡面那層荷葉剝開，隨著「刺啦」一聲荷葉撕裂的聲音，雞肉的香味直衝向鼻端，剛剛調製的醬汁已經滲入雞肉每道紋理，皮變得金黃，用筷子輕輕一戳，便戳了個透底。

許慎之用一隻黑瓷長碗，另用幹凈的荷葉打底，才將雞肉放進去。

然後他將裡面的菱角取出，棄之不食，只因此時的菱角適於生吃，放置其中不過取其水生香味，與荷葉香呼應，若是吃進了嘴裡，口感便不夠軟糯，輕易就能碎裂。

程松早被這雞肉的鮮美香氣撩動得哇哇大叫，坐在桌前就等著開飯了。劉姨和李叔也在一旁大喊肚餓，只有陸存一人默不作聲，只是雙目也是緊緊凝視著那盤雞肉的。

雞肉一放下，幾雙筷子便齊刷刷地落在了上面，緊接著便是幾聲滿足的聲音，其中程松最為誇張，簡直像是飛上天了一般。

許慎之不由笑了起來，用筷子輕輕撕下一隻雞腿，不曾費力，早已爛熟的雞肉輕易便撕了下來，油香四溢，雞肉的汁液流淌出來。

他將雞腿放在陸存的碗里，輕輕一笑：「多吃點兒。」

陸存看著許慎之的臉，一口咬下雞腿肉，咀嚼幾下，頰齒生香。大約是因為密封的做法，雞肉吃起來並不油膩，滿口汁液，荷葉、淤泥、菱角，還有種種食材的滋味滲入雞肉之中，分明多麼普通的一隻雞，在他的手中卻成了如此叫人念念不忘的好物。

這人不是妖，但果然還是會幾分妖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