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鵲橋會。

這天陸存跟許慎之一起出去買菜的時候就發現，街上今日格外熱鬧，擺攤的小販比平日多了許多，外出的人也多了不少。

許慎之笑眯眯地解釋：「今日可是七夕節吶！」

陸存點點頭，小小的腦袋瓜兒里並沒有什麼關於七夕的東西，好奇地四處觀望，一會兒看小攤子上炸著的糖果子，一會兒看看那邊忙忙碌碌的人群在河邊熙熙攘攘。

「這是巧果，用以乞巧，」許慎之指了指油鍋，再指了指橋邊的人們，「他們在搭香橋。晚上有集會，想出來看嗎？」

陸存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許慎之，青年笑了笑：「那咱們就早些關店。」

陸存點點頭，果不其然，這天許慎之做完五道菜，就開始關店門。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微微發黑了，太陽隱沒於建築物的背後，拖出長長的影子，行人聲音嘈雜地發出笑聲和交談聲，然後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幾個衣著鮮亮的少女肩並肩走過後巷，留下一路歡聲笑語，陸存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回過身，只見許慎之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個鏟子在院子里鏟土，手邊擺著一根不知道什麼樹的枝條，蒼蒼翠翠，略有些彎曲。不過陸存並不能認出這跟其他樹枝有什麼不同的，於是走到他身邊默默地觀望。

許慎之小心翼翼地將樹枝插進鬆軟的土裡，然後慢慢地將剛剛剷出來的土蓋回去，動作輕柔妥帖，看得陸存不知為何心底直發癢。

然後他在旁邊用枯枝搭起一個小棚子，遮擋陽光雨露，這才滿意地拍拍手上的土，拿來花灑澆水。

「這是什麼？」

「啊，這是桂花，」許慎之一邊拿起花灑一邊道，「桂花很好活，不需要過多的照料，而且哪怕只是一根小小的枝條都會開花。來吧，你來澆水。」

陸存吃了一驚，抬頭看見許慎之認真的眼神，猶豫了半天才慢慢接了過來，慎之又慎地給幹燥的土層澆上水，一直不太確定地抬頭看許慎之，生怕要將這小小的嫩芽扼殺在自己手中。

許慎之倒是不擔心，嘴邊一直蓄著微笑，直到感覺差不多了，才點點頭道：「可以了。」

陸存如釋重負，連忙將花灑遞還給青年，許慎之放好，轉過頭笑道：「這下就算是我們一起種的樹了，待樹長大了，便釀一壺桂花酒給你喝。」

陸存點點頭，目光落在那細弱幼小的枝苗上，也不知要什麼時候才會長成參天大樹。

許慎之拉著他的手往外走，聲音輕快：「集會快開始了，咱們先出去瞧瞧吧！」

陸存跟著許慎之一路往前走，只覺得那隻幹燥溫暖的大手充滿了令人放心的安全感，讓人心無旁騖地一心跟著他走。

陸存看見簪花佩玉的少女們一別平日溫婉之風，嘻嘻笑笑地在攤子上買巧果吃；看見一些少年們也三五成群地在街上遊盪，但目光卻總是流連在身旁的女孩子身上；看見大紅燈籠在街上逐一亮了起來，使得夜色漸濃的大街上人人紅光滿面。

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許慎之買了幾顆巧果給他解饞，又問他街頭的小玩意兒喜不喜歡。陸存吃了幾口巧果便覺得油膩，再抬頭見那些小兔子小貓兒的泥人，不由得想許慎之究竟把他當做多小的孩子了。

於是陸存堅決地拒絕了。

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當深夜已經完全籠罩著青石鎮的時候，一點寒意也漸漸滲透了人的皮膚，試圖穿過柔軟的深衣長袍，告知人們秋日的來臨。

陸存緊了緊身上的衣物，耳邊滿是聽得半懂不懂的吳儂軟語，小心地繞過一隻又一隻或停駐不動或快步邁進的腳，小小的手緊緊握著那隻指引他前行的溫暖手掌。

他抬起頭，看見許慎之的背影。

青年其實算不得是高大健壯的，頂多算得上挺拔清秀，如青竹一般秀立人群，更兼那溫和清潤的氣質，讓人一眼就能從茫茫人海中將他認出。

他穿著一身青色的長袍，柔軟的布料像他的人一樣暖而舒適，衣袂隨著步伐輕輕地飄動。十八歲的青年面容儘管青澀稚嫩，但卻有種能夠讓人放心的氣質，讓人忍不住想要依靠他並不寬闊的肩膀。

忽然間，許慎之冷不丁地停下了步伐，陸存一個沒注意便撞到了他身上，頓時一股屬於他身上獨有的冷香便滲入鼻端，沁人心脾。

分明是一個整日忙碌在案台間的人，為什麼連半點兒油煙的氣息都不沾呢？他甚至連煙火味兒都沒有，反倒像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書生，有種終日只讀聖賢書的清高孤傲。可一旦他微笑，便輕易如暖陽溫暖了心臟。

真是個奇怪的人。

「想什麼呢？」許慎之張開五指在他面前比劃了兩下，然後便見他指了指前面的香橋，此時香橋已經被人群團團圍住，有人正站在橋頭嘟嘟囔囔地不知在念叨什麼。

許慎之微笑著解釋：「這是要燒香橋了。」

「燒香橋？為什麼？」

「香橋由人們送來的裹頭香搭成，意為給牛郎織女搭橋，祝他們相會，」許慎之的神情在火紅燈籠的照耀下看不清晰，只是能夠看得出來他的嘴角依舊帶著笑容，「聽聞有情人若是一同送去裹頭香，一旦焚燒以後，便能得到相會以後的牛郎織女報答。」

陸存眨眨眼：「你不送嗎？」

許慎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失笑：「我孤身一人過活兒，不靠譜的很，哪有姑娘想要跟我一起送香？倒是如今多了個你，不如咱倆一起送？」

陸存卻認真地點點頭，答應得挺快。

許慎之笑得更厲害了：「你知道這是個什麼意思，就答應了？」

陸存納悶，他分明是認真的，難道許慎之並不想跟他一起送香嗎？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許慎之不再多言，靜靜地看著橋的那頭歡聲笑語一片，鎮長高舉火把念著禱詞，為未來一年的福祉，為全鎮男女的福祉姻緣，為牛郎織女不幸的祝願，然後高高拋起火把，火把落在香橋上，刷的一聲高燃起火焰來。

人們高聲歡呼，熱鬧的人群將興奮的心情感染到了許慎之的心中，讓他也忍不住揚起嘴角看著熊熊火焰緩慢地吞噬著香橋。

陸存個子矮，看不清楚，便被許慎之抱起來放在河邊的欄桿上，遙遙凝望那一座火橋。欄桿旁有一株高高的桂花樹，嫩黃的花朵已然綻開，濃烈的香味讓孩子幾乎有些暈乎乎的。

火焰映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動蕩不休，十分美麗。在一片歡鬧中，陸存竟然意外地感受到一股難以忽略的氣氛，那是不可打破的，也是不可褻瀆的。

他環顧四周，只見一個男子摘下一支長條的花枝，輕巧地插在女子的發間，女子羞澀地低下頭，似乎在責怪他的孟浪，卻又並不曾拒絕。

陸存的目光始終流連在他們身上，抬頭看看滿樹金花，便不由得看向了許慎之。

他仍然在看那座火橋，嘴角凝著笑容，卻突兀地散發著一種寂寥的氣息。

陸存忽然間發現，這個人並不是真的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溫暖可靠，他不過是感到寂寞，便以自己的溫度溫暖他人，從而交換從別人那裡得到的些許趣味。

孩子想起總是來餐館裡的、討人厭的韓禮。

他會想要這個傢伙給他插上花枝嗎？還是說，換一個人，誰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