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纖細的背影立在灶台前，不用看便能猜想得到他專註的神情，那雙貓兒眼如琉璃般剔透，必然裝滿了認真。

陸存按捺下心頭的悸動，往鍋里一看，只見前兩天腌制的鵝已經在鍋里煮至爛熟，染上紅曲米漂亮的紅色，果然如胭脂一樣好看。

許慎之用筷子戳了一下鵝腿，輕輕一分，鵝肉便絲絲分離，顯然已經脫骨。

許慎之滿意地點點頭，將鵝整隻撈出，放在一旁晾涼，然後倒出鍋里已經熬得只剩一半的血紅湯汁，將裡面的香料和姜蔥丟掉，另外起鍋煮高湯。

高湯以香菇、夏筍同老母雞一同燉煮，燉上一夜的雞湯香氣四溢，此時舀出一大盆的量，以細紗布濾過，三次以後不見油花，便可入鍋。

陸存不等許慎之邁步，便鑽進了灶膛燒火，動作十分靈敏，弄得許慎之哭笑不得，也不知這彆扭的孩子究竟要彆扭到什麼時候。

許慎之搖搖頭，把煮好的鵝放好，單單切取胸脯一塊兒的肉，取其細嫩幼滑，肉質細膩。然後切成小拇指粗細的一片片，不過才是剛剛好能夠托在手掌的量。

此時鍋里高湯已經煮開，他便打開了鍋，把鵝脯肉放了進去。

高湯蒸騰出鮮美的霧氣，撲了人一臉，鵝脯肉艷紅欲滴，再加少許紅曲米防止褪色。

因為鵝肉提前用鹽腌過，在烹調之前須用清水浸泡個把時辰方才能夠入鍋，否則必然鹹到不能入口，此時便不必加鹽。

許慎之從櫃子里取出一小罐蜂蜜，淋入湯中，再密封妥當放置好，以免甜味引來螞蟻，那一罐子的蜂蜜都得毀了。

在灶膛燒火的陸存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鮮美味道環繞著自己，原本並不飢餓的肚皮都被勾引得咕咕直叫，口腔分泌出大股大股的口水，他捂住自己的肚子，懊惱極了。

然而這香味隨著火越大，便越濃。混雜著幹香菇的香味，雞湯燉出來的鮮美之中還有著別的什麼香氣，他說不清是什麼，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只覺腹如擂鼓。

過了一會兒，陸存覺出一股子甜膩滋味，柔柔如美人素手，並不突兀，但也絕對忽略不了。漸漸地，這甜味兒和雞湯的鮮美融為一體，陸存越是聞便越覺得腹中空空，捂著肚子餓得難受。

許慎之倒是不為所動，靜靜地等待湯汁收幹，然後將鵝脯撈出，擺在瓷白的碟子上，紅白相映，十分養眼。

許慎之並不急著端走，又找出些幹果，粗粗切成顆粒，灑在上頭，這才端出去。

門外的女子果然已經到了，正悠然地喝著一壺茶，見許慎之出來了，便笑道：「老遠便聞見香味了，聞著便食指大動，老闆手藝想必好得很。」

「不敢託大，」許慎之微笑自謙，「姑娘早有珠玉在前，只求這份瓦礫尚能入口，不敢奢求其他。」

陸存跟著出來，扭頭瞧見程松正趴在櫃檯上，木木獃獃地望著前面的女子，大張著嘴巴，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真是一副傻相。陸存在心裡評價道。

然後他轉過頭，就看見那正和許慎之交談的女人。

少年頓時渾身僵硬，呼吸停滯，本能地後退一步，用藍底白花的簾子擋住了自己的身影。

大堂中，那絕正妹子不再言語，動筷優雅地捻起一片鵝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鵝肉油脂豐潤，口感細膩，除卻鵝肉的滋味以外，還能嘗出一股說不出來的鮮美。帶著些許甜味兒的鵝肉卻意外地沒有半分油膩，更見上面有些榛子的碎末，一嚼便是滿口生香。

原本這鵝肉的賣相便已十分好看，鵝肉煮熟了本來便偏紅，這鵝脯更是紅若胭脂，漂亮得緊。女子原本並未多麼期待一間鄉間小店能夠做出多麼美妙的滋味，一片鵝肉入口，她眼前一亮，有些震驚地望著許慎之。

「這胭脂鵝，你是從何處習來的做法？」

許慎之微微低頭，並不與女子目光相接：「鄙人乃是子承父業，自然是從父親那處學來。不知有何不妥之處？」

女子搖搖頭，半晌才釋然地笑道：「我本以為這世上再不會有比那一次更美味的胭脂鵝脯了，誰知今日方知，何為見識淺薄。」

「當年的滋味早已記不起，如今，竟然好似時光回溯。呵，全賴掌櫃的功勞。」

許慎之自然不敢當，只是微微一笑，擦擦手便回了廚房。

屋裡頭陸存臉色青白，眼神有些獃滯，許慎之嚇了一跳，連忙拍拍他的臉，連聲詢問：「你怎麼了？感覺還好嗎？冷不冷？頭痛不痛？」

陸存搖搖頭：「沒事......我去加件衣服就好。」

許慎之不放心：「不行，待會兒跟我去大夫哪裡瞧瞧——」

「不用了，」陸存拍開他的手，後退了幾步，慘白著臉冷冷道，「我沒事。」

或許是感到口吻太過生硬，陸存動了動喉結，低聲道：「真的沒事，不用管我。」

許慎之這個時候生出一種父母面對叛逆孩子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失落地收回手：「好吧......但你真的沒事嗎？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聽見了嗎？嗯？」

陸存有些後悔自己剛剛那麼衝動，連忙點了點頭，歉疚地望了他一眼。

這時候程松跑進來，兩眼冒光，一副好奇激動的面孔像閃著光芒：「阿叔阿叔！剛剛那個人是誰呀？怎麼從沒見過她？她、她、她......她好美！」

許慎之撩起廚房前半扇藍底白花的簾子，只見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然離去，只留下了一錠銀子在桌上，那一盤胭脂鵝脯已經吃了個幹幹凈凈，半片不剩。

他放下簾子，轉身好笑地彈了一記程松的額頭：「臭小子，你知道什麼美不美？」

程松「啊」了一聲，不服氣地捂住自己的腦袋，瞪大雙眼：「我當然知道啦！阿叔，你別老把我當小孩兒看，當然也會喜歡女孩子啦！哼，我覺得巷尾的花花就很漂亮！」

許慎之心裡咯噔一聲，不由得瞥上一眼另一個面無表情的少年。

陸存也是這樣想的嗎？是他這種還把少年當做需要呵護的孩子，沒有給他更多的空間，所以他才一直都不開心嗎？

程松完全沒察覺大人的內心所想，哇哇大叫：「哇，阿叔，你別想矇混過關，快告訴我啦，她到底是誰呀？」

許慎之無奈地笑起來：「我怎麼會知道？不過是個過路的食客，說是來此探親，今日便要走了。」

程松失落地耷拉著腦袋，陸存卻好似悄悄地鬆了口氣。許慎之心裡奇怪，難道這人是陸存認識的人？

這麼一想，種種猜測便如沸水中的碎屑，紛紛飄揚了起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舊時才會讓陸存這般緊張？是畏懼還是厭惡？是避之不及還是暗藏期待？許慎之拿捏不準，不過卻能理解剛剛陸存的失態了。

但再細細看來，陸存又仍是那張冷冰冰的面孔，生來便不會笑一樣。剛剛又像是錯覺了。

許慎之細細思量，卻找不到答案，又不好開口詢問，便只好暫時封存心底。

這孩子身上有太多秘密，許慎之並不打算招惹上身，只打算將他妥當撫養，有朝一日陸存能夠獨立生存，便由他來去，不過如此罷了。

他略一思量，決定還是先解決今天的午飯，便拍了拍程松腦袋：「餓了吧？今日劉姨送來些芋頭，便給你們燒碗芋頭吃吧。」

程松眼前一亮，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一顆小腦袋點的比誰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