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拖著輕便的行李箱打的到母親住的小區外，看見自己的母親攙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手。

她看見程一後招了招手，鬆開那人的手跑到程一身邊。

「程程，你終於到了。」女人燙著波浪卷，化了淡妝，身體微微發福的模樣，眼裡掩藏不了的歡喜，「又長高了誒。」

「新男朋友？」程一掃了遠處的那個男人一眼。

「打算結婚了，你要叫叔叔。」女人臉上似有緋紅一閃而過。

「噢…」程一緩緩點頭，「這樣啊。」

「邊走邊說，待會兒記得說『叔叔好』。」女人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

程一看著遠處的那個男人緊張地搓著手，看見程一望向自己，連忙朝他點了點頭。

「…你要當哥哥了。」程一聽見他的母親低聲說道，蘋果肌笑得隆起的樣子很是甜蜜。

程一隻覺得呼吸一窒，他裝作沒聽到的模樣，提著行李箱往前邁步。

「叔叔好！」程一憨憨地笑道。

男人看他的模樣，鬆了口氣。原先自己被告知程一因為這樣的家庭而十分敏感，在他面前一定要萬分注意，沒想到卻是一個給人感覺如此憨厚的男孩。

「你好，我姓張。」男人伸出手。

程一盯著那隻手片刻，遲緩地回握住，露齒而笑。

「程程，媽媽要帶你先去看看公寓，新買的哦。這附近環境還不錯吧？」程一環顧四下，雖然沒有自己和黎沛然住的地方好，但也不算差。至少綠化率高，噪音也少。」

他點點頭。

她拉著程一的手進了小區，一路上絮絮叨叨，無非是為了首付，她和那個男人多麼努力地掙錢。但現在那些剩下的錢實在沒有辦法每個月按時還上。

程一差不多聽明白了。

「…爸爸的錢又不歸我管。」

「你爸每個月給你的零花錢，還有各種節假日給你的錢，爺爺奶奶家給你的錢，那些過年各種各樣的壓歲錢，難道沒有嗎？這麼多年少說也有三十來萬了吧。」

「既然都沒準備好足夠的錢，你怎麼敢隨便買房子。再說你怎麼知道那些錢有沒有被我用掉。」

「看你這身行頭就知道你不會亂花錢。」

程一想回她一句「那你怎麼好意思亂花錢。」想想卻是作罷。

「什麼時候結婚？」程一隨著她進了一棟樓，這種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被提問的還是自己的母親，無論這種事情發生過多少次，都讓他覺得彆扭。

「快了，下個月了。」她抿著嘴笑笑，「你知道…娘家這邊，除了你什麼人也沒有。」

程一在心底嘆了口氣，再怎麼說也是懷胎十月把自己生下來的人。

三個人進了電梯，程一默不作聲地看著顯示屏上的數字一格一格地跳動。耳邊傳來兩人的呢喃低語。

如果這回她是認真的，那自己再多付出一次也沒什麼…他長長舒了口氣。

太陽慢慢往南半球移動，北半球的白晝開始縮短，夜晚也隨之拉長。

當夜幕降臨時，三個人圍坐在飯桌前。桌上擺滿各種各樣的菜，男人解下圍裙放在一邊， 招呼著兩個人吃菜，一邊給坐在身側的女人夾菜。

程一看著自己的母親笑得很開心，也跟著笑起來。

他想起自己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她也會看著自己笑得這麼開心。

那時候兩個人還住在老城區的一棟老舊公寓里，聽說是外公死前留給她的。他們一起動手在牆上畫了一隻高大的長頸鹿，她仔細地標上刻度，每個月都要給他量一量身高。

後來到了上國小的年齡，他就被送走了，再後來媽媽說想見他的時候，就不住在那棟老公寓里了。

一頓飯下來，程一都顯得心不在焉。飯後，他撩起袖子打算洗碗，被男人攔下。

他沒拒絕男人的熱情，百無聊賴地坐在客廳里玩手機，身邊的沙發輕輕陷了下去。

「程程，媽媽現在比之前都快樂。」

「…嗯，畢竟都願意給那個叔叔生孩子了。」

「所以我應該要珍惜對不對？」她的眼眸變得清亮，盛滿慈愛。

「當然。」程一的心裡很難過，自己這麼大了，再也不能鬧脾氣自私地高呼「你是我的！」但是他還是很嫉妒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嫉妒得恨不得讓他消失。

「所以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她面上有些難為情。

「你說啊，難為情什麼啊。」程一想吐槽她，卻因為她接下來說的話而緘默了。

「張叔叔家裡人不知道我生過孩子，我把年齡報小了四歲，所以…」她咬了咬牙，「到時候你就裝作是我親戚家的孩子…」她看著程一把頭仰得老高，聲音小了下去。

「然後呢？」

「來做我的花童。」她握住程一的手，「我想讓你見證我的福祉。」

「你覺不覺得，這樣子有點殘忍。」程一甩開她的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他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男人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用怯懦的眼神打量他。

「你去洗碗吧，他只是出去走走消消食。」

程一一股腦衝進電梯，他沒有按第一層，而是按了最高層。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他用袖子死命地抹。

等著電梯「叮」地一聲，他馬上衝出電梯。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不遠處燈火斑斕。他不知怎麼想起早上黎沛然讓自己去死，想起昨天黎子胥罵自己賤骨頭，想起自己的媽媽把自己當作ATM 卻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存在。

他靜默地站著，實在想不到自己能有什麼稍微美好一點的理由活下去。那些父親給的錢拿來有什麼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見他一面都難。

電梯又「叮」地一聲開了，他緊張地轉過頭去，是那個男人。

「程程，噢不，程一啊，你這是要幹嘛？」他一腳踏出電梯，不敢繼續往前走。

他看見程一後退了一步。

「張叔叔怎麼上來了？我就吹吹風。」程一笑道。

「那你走到裡邊點兒吹，別站在外面，危險。」

「死了一個提款機怪可惜是吧…」

男人在黑暗中獃滯片刻，嘆了口氣。

「我告訴過你媽媽不要向你要錢，她還是要了。」

程一冷笑:「誰知道你在這裡充什麼紅臉。」

「程一啊，我是沒你親爸本事，但是我也是老實人，這房子的錢，我真沒打算向你們家要。」

「…哼，老實人會和這種女人混到一起去？」程一不屑地哼聲。

「她是你媽，怎麼樣也不能這個樣子說她。」

「你媽會讓你到她的婚禮上去當個伴郎還不讓別人知道你是他兒子嗎？」程一吼出聲。

「你媽會把你送到你爸家去只是為了可以透過你弄到更多錢嗎？你知不知道她到現在已經和多少人結過婚了？她又離了多少次婚？她買了多少房子那些錢都是誰給的？」

「…程一，你冷靜一點。」他咳嗽了幾聲，「你願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我真的是感激不盡，我也沒有想讓你隱瞞身份，既然我選擇了你媽，那麼會遇到什麼事兒我都應該要接受。你說是吧？」

程一隔著黑蒙蒙的一片，似乎感受到兩人剛碰面時他局促的笑。

「之前你媽跟我說你很敏感，我以為你應該是對誰都不愛搭理。但是早上看見你的時候，你笑得那麼燦爛，我就覺得，你媽在胡說。現在想想，你媽說的是對的。你瞧，最了解你的人不就是你媽麼？」

「是，她最了解我，知道我不會和她翻臉，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向我要錢。」他把手插在兜里，「倒是你，跟她在一起是真的想清楚了嗎？」

「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哎，這怎麼說呢…程一，如果你媽不夠愛你，她的那份兒，我連著一起愛你！」

程一想哈哈大笑，狠狠地嘲諷他戲演得夠足，卻被他突然衝上來抱住。

「我說真的，如果這算搶走你媽，那我對不住你。」他悻悻地說道，「不管你嫌不嫌棄我這種老實巴交的沒錢人，我都會像對親兒子一樣對待你。你千萬別想不開，人活在世上總要有點兒念想，才有活下去的力氣。話糙理不糙你說是吧？」

「…她不值得你這樣用心。」程一抬起手想推開他，卻僵在空氣中。

他在擔心自己跳樓，他在說一些溫暖的話。

「不，我們倆在一起很開心，她也願意一點兒一點兒改，還願意去學家務了，挺好。真的挺好，人要知足。」

要是她也懂得知足就好了。程一任由他抱著，他甚至覺得跟前的這個人才是他的親生父親，一個能夠教他善惡美醜，會批評他但卻不會停止愛他，鮮活的父親。

他最終還是跟著男人下樓，兩個人在電梯狹隘的空間里一語不發。「叮」地一聲，男人嘀咕了句「碗還沒洗完。」，便先抬腳走了出去。

「叔叔，謝謝你。」

「客氣。」他擺擺手，回頭朝他嘿嘿笑。

程一跟著他身後進門，女人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客廳里剝桔子，程一將一張卡扔在沙發上。

「我所有可以用的錢了，」他想了想，「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