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褚亦璟帶著惜時來到煙朧山時，刷上朱漆的支柱已經高高搭起擂台，台下一片前來看熱鬧的江湖人士，遠遠望去只見一顆顆人頭互相擠著。

負責策劃這次爭霸賽的是龍都頗具聲望的江刃，為人圓滑不驕不躁，曾多次參與武林榜爭霸，位列前茅。

江刃端著他慣有的笑容，笑盈盈地將人引了過去，一邊和褚亦璟寒暄著：「褚家主，見到您一面真是不容易，這邊最好的貴賓席已經給您準備好了。」

褚亦璟頷首，也笑著道：「我凈顧著在家琢磨石頭了，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面，今天也來瞧瞧。」

江刃再次微笑以示友好，不經意間瞥到他身後的惜時，饒是見過了大世面的人，也要頓上一頓，他道：「這位小公子生得可真俊啊。」

江刃差點想說惜時生得好看，硬生生憋住了。

惜時眯了眯那上挑的眼睛，一點硃砂痣分外妖嬈，唇色瑰麗亮澤，周身卻密布寒氣。

好看是好看，不過是朵帶刺的花兒。

江刃又說了幾句，然後忙著接待其他人了。

他們坐在擂台對面的小樓上，茶水吃食一應俱全，視野極好，只是惜時卻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

「哎，怎麼這麼多人在這裡，我都不能隨便玩了。」他小聲嘟囔著抱怨道。

說罷，惜時鼓著腮幫子在那自個兒把玩腰上的劍，摸著劍穗唉聲嘆氣，他剛張了張口，褚亦璟就給他塞了塊桂花糕，一邊嘗著甜糯可口的味道，一邊放下了劍。

「什麼時候才能改改這小孩子脾氣，嗯？」褚亦璟擦了擦他嘴邊的碎渣，指尖如微風拂過，弄得他心間直發癢。

惜時哼唧哼唧一撇腦袋，看似是生氣卻又在一個人偷笑，他耍小性子一般，道：「不改不改不改，反正我一輩子都是這副樣子，不會變！」

話音剛落，惜時突然想到了什麼，他連忙又補充道：「就算亦璟老了也好看，我不會嫌棄你的！」

褚亦璟又好氣又好笑，輕柔地敲敲他的腦袋，示意他專心看擂台上的比賽。

高高搭起的擂台上，兩面戰鼓魏然聳立在兩側，每次兩位上場，便擊一次鼓，如此算下來，這鼓已經敲了數十下有餘。

戰鼓再次敲響，左右兩側各翻上一名男子，一個身形高大，一個身形瘦削，場下再次唏噓不已，開始議論紛紛。

江湖上憑的都是真功夫，切記不可以貌取人，各種猜測隨之拋出，兩人各自抱拳行禮。

瘦削男人面布寒霜，深陷的眼睛裡血絲密布，他率先出招，腳下發力，竟如大風刮過一般，只留下了飛揚的塵土，人卻消失不見。

高大男人再回首一瞧，瘦削男子如靈活的猴子般從他後下方出現，攻向他的下盤，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險些摔倒，台下一片叫好聲。

高大男人明顯認真了起來，兩人一時纏鬥，打得如火如荼。

惜時在一旁談手論足，指出兩人的漏洞所在，褚亦璟在一旁微笑著側耳傾聽。

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喊聲！

那兩人突然分開了纏鬥的四肢，一左一右往褚亦璟這邊衝來，從袖口裡甩出密密麻麻的暗器，叫人無法逃開。

惜時瞳孔驟然一縮，朝褚亦璟猛撲過去，試圖替他擋下這些暗器。

豈料褚亦璟已然躲避不及，即使大半暗器被惜時擋下，還是有幾把飛鏢射中在桌下的腿部。

惜時一瞬間僵住了身子，背部密密麻麻插著漆黑的暗器，動彈不得。

人群呼喊著，江刃帶著一幫人沖了上來，不知嘴裡在說些什麼，他只看見那表情嚴肅焦急。

再然後，他便失去了意識。

惜時在一片無盡的黑暗中死死掙扎，拚命地奔跑著，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看見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站在遠處，向他張開了雙臂。

他欣喜地朝男人撲過去，卻只見下一瞬抱著他的男人癱倒在自己身上，身下滿是潺潺鮮紅色。

不！

「亦璟亦璟亦璟亦璟亦璟——」

他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在黑暗裡回蕩。

惜時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兩眼渙散。

他粗粗地喘著氣，雙手顫抖不停，褚亦旻聽見聲響推門而入，見他醒了，連忙道：「惜時！你怎樣了？」

惜時全然沒有聽見，他用顫抖的雙手抱住腦袋，喊道：「亦璟呢，我要亦璟！」

褚亦旻見他神情時常，緩聲安慰道：「沒事，沒事，哥哥沒事，他在房裡休息呢，別害怕，啊？」

惜時聽聞逐漸冷靜下來，眼裡還是沒有神采，獃獃地看著自己顫抖的手。

「好黑…」

「好害怕…」

「我不要…我不要他離開我…」

褚亦旻垂眸，抿了抿唇，沉默地坐在床邊，一語不發。

翌日。惜時已經緩了過來，只是沒有多大精神，拖沓著步子來到褚亦璟的房門前，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在門前駐足許久。

半晌，褚亦璟從裡面看見了門外的人影，喑啞著嗓子道：「惜時？怎麼不進來？」

惜時不知所措地咬著唇，輕輕推開門，一副犯了錯的孩子樣。

褚亦璟大病未愈，滿屋子都是苦澀的中藥味，面色蒼白得如紙，卻還在微笑：「過來，來我這邊。」

惜時獃獃地走過去，坐下。

褚亦璟抬起手，緩緩摸向他的面頰，從下往上，指尖輕點了那顆硃砂痣，輕輕摩挲：「你可知道，眼角下的痣，被叫做淚痣？」

惜時看向他，不由自主地搭上他的手，道：「不知。」

褚亦璟又道：「淚痣者，一生多淚，你明明是把劍，又怎麼會流淚呢。」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道：「聽聞你醒後鬧著要找我，怎麼如今見到了就不說話了，難不成是我變醜了？」

惜時拚命搖了搖頭，道：「沒有，沒有，亦璟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別愁眉苦臉，這麼多暗器全都在你身上，我只中了幾枚，只不過一直悶在家裡體質太弱，這才好得慢啊，你這樣子我怎麼高興得起來，嗯？」

他扯扯惜時的兩頰，往上提出一個笑容來，惜時任由他擺布著，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

那是一雙說不清道不明的眸子。

深邃的墨黑，摻雜著他看不懂的情緒，卻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的模樣。

「惜時。」

他喚了眼前這把劍的名字。

「倘若我死了，你會如何？」褚亦璟的呼吸帶著顫意。

眼前的少年似乎遇上了人生中最難解的題目，眉頭緊皺，雙手絞緊了衣袖。

死嗎？

他竟忘了，人是如此的脆弱。

彷彿喉嚨被人生生扼住，喉頭的深處在不停痙攣，惜時顫抖著聲音答道：「我…我會等你回來…」

「等到你的書卷泛了黃，等到你的爐子生了銹，等到你的宅子化為塵土…」

「我一定等你回來。」

待你百年後血肉白骨化為一抔黃土， 我的劍身還未腐朽，我便坐在青鸞山頭等你。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