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洛一一直想瞞著汪珏自己的身份和經歷，從未想到有一天，當他撞破自己的時候，汪珏看到的是自己一張最骯髒、最醜陋、最可怕的面孔。

混跡市井、尋釁滋事、強拿硬奪，呵……

所以楊洛一哪裡敢看汪珏，依然背著他，朝那些小混混壓低了聲音，狠狠說：「滾。」

汪珏不理他，將柳明扶到椅子上，「傷到哪裡了嗎？」

柳明捂著側部，疼得額上泌著豆大的汗珠，「這裡痛。」

汪珏輕輕地碰了碰，心一緊，語氣略帶沉重：「應該是肋骨斷了。」

汪珏終於轉頭看向了楊洛一，「附近最近的醫院在哪兒？」

楊洛一急切地想要解釋，「汪珏，我……」

「其他事情等下再說，現在給他治傷要緊。」

楊洛一覺得汪珏臉上的神情俞平靜，他就俞覺得他現在的心情和態度捉摸不透，自己也就越焦灼不安，可是他說救人為重，那就救人為重。

「好。」楊洛一主動地跑過去把柳明背起來，「這邊走。」

醫院裡，汪珏幫柳明交了掛號費，「你比我壯，幫我扶他到骨科去吧。」

楊洛一點點頭，整個晚上十分積極且主動地跑來跑去，不僅是為了汪珏，而是在內心深處，他對於柳明也是心存內疚的。

柳明果然是肋骨斷了一根，需要住院治療，汪珏和楊洛一繼續把人送到病床上，離開的時候汪珏從卡里取了三千塊錢遞給柳明。

「這次是我朋友的不對，這三千塊錢是我替他給的醫療費，之前他從你這拿了多少錢，我也會讓他還給你的。」汪珏滿懷歉意說。

柳明嘆了口氣：「算了，你和我年紀差不多，也是深圳里混生活的，都不容易，而且白石洲過不久就要拆遷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遲早也得搬，算了吧。」

汪珏笑笑，「就是不容易你才更需要這錢，收下吧。」

柳明蠟黃的面龐愣著，好久，才哽咽了一聲，「好。」

誰都難，誰都苦，那委屈許久的人沖一句「不容易」的理解，才會更懂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含義。

「我們先走了，有什麼事打電話。」汪珏點點頭，看了眼楊洛一，示意要出去。

楊洛一剛才在一旁一直不敢說話，這會兒更緊張起來。

汪珏出了醫院，轉身問：「你家在哪兒？」

楊洛一眼神閃爍一番，「我帶你去。」

從醫院忙完出來又是快半夜了，兩人一高一低兩個人影，並肩走在人跡稀少的大道上，都沉默無言。

汪珏看著他帶著自己穿過狹小的巷子、甬道，經過飛滿蒼蠅的垃圾堆，街邊偶而路過幾間閃著粉紅光芒的髮廊，裡面的鏡子卻布滿灰塵，桌上只有幾把髒兮兮的木梳，還有衣著暴露的女郎站在門口向他們搭訕。

原來他住在這種地方，汪珏心下瞭然，為什麼他說到自己的住所就避左右而言他。

汪珏全程目視前方，楊洛一則是做賊心虛的偶爾抬眼看兩眼旁邊的汪珏，很快又迅速地把目光收回去，就像一個等訓的小孩。

直到來到楊洛一開了出租房的房門，汪珏靜靜地環視四周，才終於開口：「你是從來都不打掃嗎？」

楊洛一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也不知道現在應不應該笑，「我無所謂。」

汪珏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彎腰就把一個啤酒罐撿了起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很快地面稍顯整潔了。

楊洛一見狀，立刻去幫他，汪珏沒有拒絕。就在兩人靜靜地收拾著房間內的混亂的時候，汪珏忽然開口：「你一直住這裡嗎。」

楊洛一愣了半秒，垂下眼簾繼續撿著，「我小時候在這裡的孤兒院長大，後來孤兒院拆了，我就住這裡。」

「你的工作呢？」汪珏千辛萬苦地從雜物間里找出一柄黑乎乎的拖把。

楊洛一咬了咬牙，垂頭喪氣地跌坐在沙發上，腦袋低著，「沒有。」

汪珏就再也不說話了，小小的衛生間里傳出嘩啦啦的水聲，好一會兒他洗幹凈了拖把擠幹，一把把地拖起地面來，地面被清潔完了，他又開始整理楊洛一晾了不知多久的衣服、內褲和襪子，他在沙發一旁一件件地摺疊著，楊洛一獃獃地在另一旁看著。

他怎麼可以這麼用心地幫自己打掃，他怎麼可以到現在都還不對自己生氣，明明自己騙著他，瞞著他，明明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混混，是個在地下水道里卑微得人莫可知的氓蟲……

楊洛一心上扎了千萬根針，苦笑一聲，「汪珏，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

汪珏還是不說話，楊洛一頭埋得更深，「以後我不會去找你的，讓你丟臉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房子嗎？」汪珏忽然抬起頭，「為什麼我寧可少花點吃的、玩的，也要省下來去找一間安全的、幹凈的明亮的房子？」

楊洛一被他問住了，搖了搖頭。

汪珏手上頓了頓，回想起什麼往事來：「我剛出生的時候，我爸被債主打死了，我媽帶著還喝奶的我，到處找零工賺錢，這家沒活幹了她就去下一家，從小到大，我記得我住的地方換了無數個，有時候是潮濕的地下室，有時候是狹小的樓梯間…我十歲那年，我媽稍微掙得多一點，為了讓我住得好一些，她千辛萬苦找了一間稍微大的閣樓，我睡下鋪，我媽睡上鋪。」

說著說著，汪珏眼睛有點紅：「有一個晚上，早就破破爛爛的木板床塌了，我媽驚醒之下為了不砸到我，自己摔到了地上把自己的腿摔斷了。」

汪珏吸了下鼻子，看向楊洛一，眼裡已經泛起了淚花：「錢都花在了看病上，沒有錢賠給房東，然後我媽腿上還纏著繃帶，夾著木板，帶著我被趕出了閣樓，我們那時候身無分文啊，母子兩個在天橋下、街道上，天地之大，哪裡都可以躺，可哪裡都不是家……」

「所以你知道嗎？我為什麼牟足了勁地在這座城市裡幹活、拚命和奮鬥？為什麼那麼喜歡房子？」汪珏情緒終於激動了起來，「在我鄉下那個小城市裡我和我媽尚且受盡人言冷暖，漂泊無依，何況在這裡？我只想讓我媽漂泊了半輩子，後輩子能和我安安穩穩地住在有牆壁、有床、有燈光屬於自己的房子里，不用擔驚受怕哪天被趕走，不用擔心風餐雨宿日曬雨淋，我只是想有個家……」

楊洛一看著跪在地上，趴在沙發上抽啜的汪珏，懵住了，鬼使神差之下竟忍不住抬起手抹了抹他臉上的淚痕，「汪珏……」

汪珏也許太激動，沒有在意這曖昧的動作，拭幹淚水笑了下：「所以洛一，我不會因為你是什麼人怎樣看你，我只會因為你想不想成為什麼人而怎樣看你。我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我努力去靠近，就連被你欺負的柳明也懂得為自己人生努力，你這麼年輕，不要放棄自己的資本。」

楊洛一臉上的愁悶漸漸舒展開來，像有暖暖的陽光灑在心頭，他笑了起來，整個人倒在沙發上，攬住汪珏趴在沙發上的腦袋，自己則不斷往上蹭，手不斷地摸，「我知道了，我的大律師。」

他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整張臉都埋進汪珏的肩窩裡，那裡有清新的香氣，有這個人特有的魅力。

汪珏淡淡地笑，只當他是弟弟跟哥哥般的撒嬌。

夜深後汪珏漸漸地乏了，躺在沙發上沉沉地睡去，楊洛一立刻翻身下來，蹲在沙發旁細細地打量他。

他有柔和一頭黑髮，白皙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柔光，就連閉合的雙眼都是溫柔的，彷彿有魔力肆虐在心頭，他情不自禁之下，俯首啄了口汪珏的唇。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