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珏是在重症監護室看見媽媽的，那瘦小的病軀上插滿了各種管子，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

「媽…」汪珏方一進來，就好像有巨石砸在心上，沉重又沉痛，眼淚便嘩嘩地掉，小時候那些母親帶著自己四處流浪，歷盡人情冷暖、世間心酸的記憶接連不斷地湧向心頭。

記憶中，那個柔韌而堅強的女人還是滿頭黑髮，可眨眼十年，如今卻是雪染白頭，半輩子啊，她為了自己近乎油盡燈枯，卻不曾嘗過一點好日子，自己還說好要讓她住進好大好大的房子，靠山面海，風吹不進，雨淋不入，無需再寄人籬下的呢。

可又有誰曾料到命途弄人。

「小珏…」病床之上的汪母嘴巴忽然動了動，發出一聲虛弱的呼喚。

汪珏本伏在床頭不斷地哭，聽到媽媽的聲音旋即抬頭，「媽！」

「這是哪兒啊……」汪母頓了頓「你怎麼哭得那麼厲害？」

汪珏擦了擦眼淚，笑著說：「這裡是深圳醫院，你病倒了六嬸把你送過來的。」

敘述之中，汪珏盡量顯得輕描淡寫，不讓媽媽發現什麼。

「深圳？我這什麼病啊這麼厲害。」

「說大其實也不大，醫生在你腦部檢查出一個腫瘤，切了就好了。」汪珏臉上從容地回答，說的時候也是半真半假地摻雜著。

汪母點點頭，「哦…那你這孩子，媽媽不就做個手術嘛，搞得好像再看不到似的。」

「媽，我就是覺得我特別不孝。」汪珏握著媽媽的手，那薄薄的一層皮下就是骨頭，不禁膽戰心驚。

「怎麼說。」汪母輕輕地笑。

「兒子到深圳里來打拚，就是想讓你後半輩子活得好一點。說好要在這裡買一套房子給你養老，結果你福沒享到，現在又要受這些折磨。」

「傻瓜，你掙的錢該花就花，何必跟一套房子過不去，媽只要天天看見你，哪怕躺醫院裡都是家，你看這呼吸機，就像吸塵器，你看這心電圖，就像你六嬸家裡那個微波爐……」

明知媽媽是故意逗自己笑的，汪珏還是忍不住笑了，可其實越笑，他的心裡就越痛，他媽媽看不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臉上的笑容，都是心底里傷痛的疤痕。

「汪珏。」楊洛一在出現在門外喊了聲，「醫生叫。」

汪珏答應一聲，轉頭說：「媽，我先出去一下。」

走出門外時，楊洛一摸了摸他的腦袋，「還好吧？」

汪珏咬著牙，微微點了點頭，「沒事。」

「汪先生，剛才情況已經跟你說明了，這個手術做了，你母親也只有半年的時間，你們家屬決定一下吧。」

醫生淡淡道，臉上都是見慣生死的漠然。

「醫生，生死不是用利弊計算的。哪怕我媽只能多活一秒，我也要做這個手術！」汪珏情緒微微有些激動。

那醫生顯然也是一愣，其實他也只是說些套話，並沒有其他意思，哪裡料到汪珏會如此過激。

他點點頭，望了眼汪珏後離開了。

六嬸見醫生離開後才走了上來，猶豫說：「剛才我悄悄問過醫生了，這個手術起碼得，得，這個數。」

汪珏看清了六嬸比的手勢，十五萬。

他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也要做。」

「對了六嬸，您大老遠送我媽過來想必也是累了，我給您到外面找個賓館住下，您家裡也空不得明天就先回去吧，這幾天我來照顧我媽就好。」

「這……」六嬸猶豫了片刻，想到家裡確實也缺不了自己，便點頭答應了。

跟汪母說了幾句後，汪珏和楊洛一到醫院外給六嬸找了家賓館，這漫漫長長的一夜，便算是過了一半。

汪珏本來打算要在醫院裡陪媽媽過夜的，汪母堅決不讓，楊洛一也勸他先回去，汪珏終於妥協說明天一早再過來。

醫院外已經沒有什麼車輛，更遑論行人，整個黑漆漆的夜幕里，只有醫院大樓發著冷冷的白光。

「誒，司機！」楊洛一在路邊叫停一輛計程車，把汪珏拉過來，「進去吧。」

兩人在汪珏樓下下了車，汪珏轉頭問:「你不回去嗎？」

「擔心。」楊洛一戳了戳自己的心胸，又抓過汪珏的手，「我陪你。」

汪珏點點頭，一邊往電梯走去，一邊笑得凄惶：「昨夜到今晚，不過短短一天，師父和媽相繼出事，就好像天都塌了一樣。」

楊洛一見他難受得厲害，於是笑著捏了捏他的下巴，「別擔心了，你看很多新聞都說有奇蹟的，相信阿姨也會好人有好報。」

汪珏苦笑著搖了搖頭，「洛一你就別安慰我了，其實我心裡都知道，我媽，真的可能這次過不去了。」

「中國人都不敢說死，稍微碰一下這個字好像都感覺一身晦氣，其實啊，有些東西，來的時候就坦然面對它，該離去的就好好送別。如果逃避著這個事實想去挽留，結果當離人真的要走，你要再送可能就來不及了……」汪珏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只是笑意中有著晶瑩的淚水。

「我又何嘗不想我媽堅持到我有出息的那天？我這麼多年一直以為我努力工作好好掙錢就能在以後給我媽享福，可是剛才我媽跟我說，其實只要看見我，哪裡都是家，我才明白過來，她在鄉下，我在深圳，這些年我錯過了多少陪伴她的時日？」

「洛一你懂嗎，半年，其實是老天給我彌補的最後機會。」汪珏開了房門走進屋裡。

楊洛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知道汪珏的話他從來都不會去反對。

「洛一，今晚謝謝你了。」汪珏站住，微笑看他。

「靠，你這傢伙還跟我說這個。」楊洛一見汪珏想開了許多，不知不覺也隨著他高興了些。

「我去打幾個電話，你累了就先睡吧。」汪珏指了指手機，一邊往衛生間里走去。

楊洛一微微蹙眉，有什麼電話是不能在自己面前打的呢？聽見他關門的聲音，他便悄悄靠在了廁所門邊。

「喂，王老闆，我是汪珏。對，是這樣，我家裡出了點事，我媽……」

「哦，您生意資金周轉不過來就算了，打擾了…」

「你好張哥，你上次欠的錢真的該還了，我媽病倒了現在急著要錢……喂，張哥，喂？」

……

汪珏出來的時候，一臉疲憊，也沒有注意到客廳中楊洛一看他的表情，晃晃悠悠走進房中倒下便睡了。

他更不知道，楊洛一這個晚上對著窗外，抽了一晚上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