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某些人而言，古典音樂的魅力或許就是它的那種不明覺厲。

我想這第一場的觀眾都這樣想。

但是管你們是怎樣的不明，舞台上我們最想聽見的就是觀眾們的叫好和熱烈的掌聲，儘管聽見那陣掌聲後有一瞬間我老覺得我不像是拉琴的，倒像是個唱大戲的……

不過反正都是藝術，我也不想計較這麼多了。

演出結束後正好是晚上十點，也是這個小不夜城最熱鬧的時刻，雖然我看著稀稀落落的街頭不明白城市的不夜在何方。

阿強家與我們不在一個方向，他離開酒店後就獨自叫車走了，加上我的另外三人則還沉浸在剛完成一件大事的喜悅中。

斑斕的街道上依舊刮著西北風，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腦中又回到當時俄羅斯的下雪天。

那種天即便是卷在公寓里也會被凍成一根僵硬的臘腸。

記得在俄羅斯最初遇上的冬季，我將自己整個裹在被子里，周圍是成堆的樂譜，身邊沒有任何人，而當時最依賴的那把琴，我也是懶得伸手去觸碰它。

我住的公寓有些老舊，又是閣樓，風從房頂直灌地板，晚上做夢都會夢見自己扎在雪人的胸膛里。

一日我被冷得受不了，就裹著大衣下樓找公寓管理員要了杯伏特加。

我聽老爸說只要喝了那東西身體就不會覺得冷了。

當時公寓管理員很豪邁的給了我一杯，還告訴我：只要喝了它大家都是兄弟。

我看著公寓管理員胸前的兩個球，覺得即便我喝死在她面前也無法和她成為兄弟。

那之後我猛的嗆了一口，剎那我的兩眼就花了，朦朧間我似聽見她和我說我拉琴很好聽，她希望我能多拉拉老柴的作品等等等等，而當時我沒有精力與她談天說地，只是一個勁的傻笑，笑到最後我飄飄然的進了自己的小閣樓，最後真的感覺不到冷了。

因為我已經穿著大衣倒在自己的床上整個斷片了。

那之後，我以為我能融入到這個國家的這個民族中，從而真正成為地球村的一份子，可是我這如牛的個性最終還是讓我在大家面前成為另類，而一直呆在我身邊的，除了我的那把琴，就再沒有其他了。

有時候我會看著羅滿喜的QQ成日掛在線上，幾乎每次我都會有和他聊天的衝動，只是我每每打開與他的聊天窗口後，卻又再次發神經似的將窗口關上。

其實那時只要看著他在線上，知道他還是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即便他選擇沉默是金，即便我也選擇沉默是金。

只是我終沒想到有那麼一日他的頭像不再放亮。

最後我想著當年我在莫斯科錯過的夜晚街道，是不是也和這晚的街道一樣。

「好奇怪啊，」我對三人說，「以前拉那麼多曲子，都沒像今天這麼開心過，老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這就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關敏小魚一般游到我面前，擺出一臉小得意。

「我也是，覺得能和各位老師一起演奏好開心，而且我老覺得今天不該就這麼結束，我好想一直停留在今天啊！」潔聲說。

「人的時間怎麼可能只停留在一天，那樣我們會錯過好多個明天，反正今天都必將過去，還不如更有勇氣的迎接明天。」我說。

「對對對，明天才會更美好。」關敏背著琴一路小跑，興奮地就像只兔子。

可雖然我將今天的流逝看得如此豁達，卻也沒打算隨便就將今天給結束掉，結果不約而同，另外另兩位也抱著和我一樣的想法。

所以我們就去了千達商場，因為關敏說要保持好心情，就一定要買買買。

商場總是凌晨一點關門，然而工作日晚上的它即便對顧客們再熱情，也依然是寂寞到有苦無處訴，以至於當那些店員看著我們三人進了商場後，眼裡都放出了綠色的狼光。

我們進了二樓的一家禮品店，關敏手上拿著一個別緻的水杯猶豫不決，潔聲很利落的買了個表正在收銀台前結賬，而我在琳琅滿目的禮品中四處周旋，不知道要送小蔥什麼東西，又或者想把整個店裡的東西都送給他。

然後我思緒一轉，又回到剛進酒店時和關敏討論的話題：戀愛時情越濃，花銷越大。

我暗自忍不住悄悄看著關敏撇了撇嘴，又悄悄在店員的鞠躬下走出店門，然後在水晶圍欄上獃獃地看著一樓。

「哎，楊老師，你看那架鋼琴不錯啊。」

身邊傳來潔聲的聲音，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發現一樓的大堂中真的有一架鋼琴，鋼琴周圍正走來一名穿著黑色禮服的男人。

他在鋼琴前憂鬱不覺，先是左看看，後右看看，最後果斷坐在琴凳上。那身影要說有多寂寞，就有多寂寞，正如當初寂寞在俄羅斯冬季的我。

音符響起後，我們一起聆聽那首曲子：居然是巴赫《G弦上的詠嘆調》。

我們在上面看不見鋼琴師的正臉，只聽他緩慢的演奏了一首和商場環境相得益彰的曲子，周圍店員看著他或是抱著胸在欣賞，或還是四處遊走，不到三分鐘後，他聽見從二層傳來我和許潔聲兩人的掌聲。

關敏手上拿著杯子，大聲在我們身後叫了一聲「bravo」。

那鋼琴師向我們抬了頭，露出了沉穩的笑，他看起來四十不到，三十有餘，頭髮蓬鬆濃密卻很整齊，一身纖瘦，眼神中透著細緻的溫柔，隨後他向我們鞠了一個躬。

我們三人小鬼頭般的相互看看，匆匆走到二層的電梯口，一邊又嘻嘻向他投去友好的視線，他則等著我們跳到他的身邊。

能在這個地方這種場合相遇，怎麼說都是一種緣分，鋼琴師能看得出我們都是幹啥的，畢竟我們身上都帶有傢伙，而如果我們不看鋼琴師的手，或是看不到鋼琴師坐在琴凳上彈琴，我們大部分不知道他們是幹啥的。

鋼琴師名字叫甘盛韻，是三樓一家琴行的boss，他們代理的也是國際上知名品牌的鋼琴，他每個周三的晚上都會在商場大堂進行演奏。

許潔聲聽見這事後表情有些微妙，我聽見他悄悄問甘盛韻：以後畢業了找不到工作，自己是不是也能幫他賣琴。

這讓甘盛韻忍不住笑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關敏意猶未盡，說要演奏《G弦上的詠嘆調》的五重奏版。

那譜子我見過，確實是有些年份的譜子，但是許潔聲說沒見過那份譜子，不知道裡面的內容是怎樣的，可巧，甘盛韻說他有那份譜子。

我們三人都帶著裝備，不合奏一首太對不起這天賜良緣，於是我們現場調了音，之後甘盛韻和許潔聲上了三樓取來譜子和譜架。

譜子是複印的總譜，和我見過的那份一樣，關敏找來小剪刀和一章A4紙，將第二小提琴的譜子裁剪下來做成了分譜。

「可是還差一個中提呢，老強回家了……要不我們就在沒有中提的情況下合奏一曲？」關敏手托腮地看著譜子若有所思。

「我知道有個傢伙，中提拉得很好，今天他也有拿著傢伙過來，我將他叫來就是。」

說完本是手撐在鋼琴上的甘盛韻從他懷中掏出了自己的土豪金，撥了一個電話。

「喂？還沒滾蛋啊？」

我聽見電話裡面出來細細的聲音，頗有些熟悉：「現在就要走呢。」

「哎呀走什麼走，不說了我一會送你嗎？」

電話那頭聲音又說：「你說送我可你人呢？」

甘盛韻：「我不就在樓下嗎？趕緊的下來，要走了。」

對方沉默一陣：「你騙人，剛你還拿著譜架譜子出去了，我都不知道你還想玩多久，老實說你不會是想騙我出去和你一起玩吧？」

甘盛韻嘖了一聲，口中不滿：「那些東西我都放車上了，你丫的愛來不來吧！」

之後對方口中立馬迸出「來來來，我來我馬上來，你等我！」

「甘老師……你這是誆人嗎？」甘盛韻掛了電話後許潔聲悄聲問。

甘盛韻露出意為深長的一笑：「我不誆人，等演奏完我自然會送他回家。」

我和關敏都在想那個拉中提的是何人，許潔聲說方才與甘盛韻上樓時看見過，如果猜得不錯，看那傢伙的身板，就是個拉中提的。

「那傢伙很像一隻熊。」許潔聲當時這麼說。

然後我細細琢磨；是不是大多數拉中提的都長得很像一頭熊呢？可是不是啊，也有拉中提的看起來很優雅很隨和很溫柔身板很小很像小天鵝的……

最後當我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我的疑問沒有了。

原來像一隻熊，那僅僅是小狗熊的專利。

小狗熊背著傢伙氣喘吁吁的從樓上跑下來，他一看甘盛韻和他周圍的東西，再一看我們，臉上一半憤怒一半喜悅。

「拿去，拉完一曲再走。」

甘盛韻將做好的中提分譜給了他，小狗熊一雙熊掌捧著譜子，一臉受騙委屈的有苦難言。

說起小狗熊，當年他在比賽時曾用一曲泰雷曼的《G大調中提琴協奏曲》打動了眾評委，那年他一口氣擼完三個樂章後整個人都散發著巴洛克的光輝，那是他當年的光明史，也是他最像王子的時代，只是那個時代過後，他就毫不猶豫的奔向了他的黑暗史，然後王子也在資本家的詛咒下慢慢變成了狗熊。

而現在被甘盛韻強迫重新夾上琴，小狗熊瞬間也失去了狗熊般意氣風發的氣勢，半年的工作室時光，讓他整個人從一隻本是強壯的熊變成一隻藏懷少女心的熊本熊。

關敏坐在椅子上，奏響了大提琴的渾厚，我不知道小狗熊一般在什麼時候練琴，但是我能聽得出，他每天都有練。

一二小提琴跟上，鋼琴和聲，五重奏響徹在整個商場中。

曲子很短，我們拉得卻很盡興，曲子快結束前，我看到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好多聽眾，他們將我們圍成一圈安靜地聽聆聽，一樓這樣，二樓三樓也是這樣，安靜得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是何時聚集過來的，在休止符後他們居然爆發了轟動全場的掌聲，而我們的身影，最終也保存在路人手機中的視頻里。

這種效果確實讓人很意外，更讓我意外的是，我開始相信這個寂靜的城市確實是一個小不夜城，只是人們的出場都各自需要理由，也正如我們需要一個理由來完整的釋放自己。

有的曲子我知道你無法聽見，然而你越無法聽見，我卻越想讓你聽見，而我也相信，總有那麼一日你能聽見，這就是拉琴的理由……

回憶完後，我得意的看著小弟子，我的喜悅值是多少他不知道，我看了看時間，頭一歪的對他說：「今天的課就到這裡，早點回家，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