蛩的手臂已經被複國軍里的大夫固定好，打了夾板定在身前。

他筆直的跪在宿修面前，講述著傷他那個少女的模樣。

「生的極美，只是年紀小了些，可不曉得為何身上威壓那樣重，海皇，據我的情報網，並不曾發現人族有這樣厲害的人，如今這個重要的時刻，若是有什麼隱世大族現世，我怕……」

「蛩，」年輕的海皇輕輕抬眸，打斷他，墨黑色瞳孔幽深:「你過分了。」

蛩愣了愣。

海皇……是什麼意思？

「對凡人的欺壓，也要有分寸，」黑衣海皇靜靜重複:「但是，此次是你過分了。」

蛩覺得不可思議。

海國的子民受了人族那麼多年的欺壓和剝削，帶著一身屈辱和仇恨，在深不見底的絕望里生活了這麼多年，然而如今，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報復的時候，海皇居然說……

他過分了？

「海皇，」蛩驟然抬頭，發出抗議:「我不服！」

「為什麼人族能夠那樣對待我們，我們就不能還回去？若是下次再讓我碰到那個少女，我必傾盡所有力量，也讓她受一次那般屈辱！」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聞言，黑眸劃過一絲譏諷，年輕的海皇並不反駁，也不應聲，而是別過眼，不再看他。

這些事情，宿修並不想管。

就……隨他去吧。

可下一刻，空氣中傳來熟悉的女音，伴著森森冷意，在屋內回蕩。

「你要讓我受怎樣的屈辱？」

屋內二人齊齊頓住。

只見白衣少女就站在門口，逆著光，一步一步的，向他們走來。

緊接著，宛若魔鬼般的，腳步停在蛩的眼前。

深重的嘆息聲起:「原來你是凝碧那個位子的後來者。」

頓了一頓，又說:「真是垃圾，都趕不過凝碧半個手指。」

蛩大怒而起，「擅闖復國軍所在……」

「不是擅闖，」少女歪頭，嘲諷的勾了勾嘴角:「榮娘並不曾攔我，因此我是大搖大擺走進來的。」

蛩噎住。

她是什麼人？榮娘放她進來，難不成是海皇的舊識？

「夜心——」

黑衣海皇眸光微微蕩漾，他望著那人熟悉的身影，輕輕開口。

一切都恍然如夢。

可少女抬眸的瞬息，他的心就涼了下來。

那雙素來充滿依賴與笑意的眉眼，如今卻儘是冷意。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麼。」

少女搖頭，目露失望:「宿修，你看看你的手下，看看這個，再看看外頭流落街頭的百姓，看看帝都，甚至看看這天下。」

「都成了什麼樣子啊——」

少女一步步逼近，水眸儘是凌厲。

「你開心了嗎？宿修，看這天下如你所願亂作一團，看這蒼生盡毀，黎民受難，你——滿意嗎？」

宿修抿嘴，依舊凝視著少女，不應聲。

她還是……沒有變啊……

縱使沉浮三萬年，縱使換了身份，沒有記憶。

她還是那個心系蒼生的人。

她胸懷天下，滿心滿眼都是對黎明百姓的悲憫，可他的心裡眼裡，卻只有她。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區別了吧——

「在來的路上我還一直在想，」周身氣勢一瞬散盡，少女突然有些哽咽:「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的傷是不是沒有好，復國軍內部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你又是不是被他人脅迫。」

「我想了很多很多種可能，幾乎有殺人的衝動，」少女抬眸，眼底充斥著重重哀傷，「可我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你好好的在這裡，並且默許了他們的胡作非為。」

「既然你這麼認為，」宿修突然開口，面容依舊如同往常一般無波無瀾:「那麼我，無話可說。」

「呵，」少女退後幾步，腳步有些踉蹌:「宿修，有些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到底是為了帶領回歸故里，還是為了報復三萬年前的事！」

「前人的罪孽，到底不應該後人來償啊！」

「宿修，你真令我失望。」

白衣少女轉身，背影決絕。

可走到蛩身邊的時候，少女出手如電，飛快的捏向他剛剛斷過的臂骨。

脆生生的骨裂聲重新響起，縱然再剛硬的漢子，也有些撐不住，不由得痛呼出聲。

這一次，並不僅僅是斷掉那麼簡單，是硬生生碎掉。

蛩知道，自己的這條手臂，算是廢了。

可倚著這個少女的身手，他真的連半分還手之力都沒有。

月白色古袍拂過眼前，惟留下少女低低的警告:「這條胳膊，算是給你的教訓，若是再有下次，便不僅僅是一條胳膊這般簡單了。」

待到那個人徹底離開，宿修終於動了動，十分疲憊的揮了揮手，道:「下去找大夫，這段時間先休息一下，不必再理會軍中事務。」

蛩強忍著疼，沒有應聲，只慢慢撐著身子退了出去。

海皇是……放棄他了吧。

抬手按了按額角，黑衣海皇嘆了口氣。

她……走了。

她還是走了。

好像不論哪一世，他都留不住她。

夜心並不知道如今的情勢。

海國看似站了上鋒，只是因為帝都的前朝和後宮都暫時處在一片混亂中，陵帝亦是未曾清醒的緣故。

可若是他們一旦恢復秩序，鮫人們便將迎來又一場深重的災難。

而復國軍內部亦是不容樂觀。

很多鮫人跟蛩是一樣的想法，這是壓不住的，宿修也壓不住。

畢竟從那樣深重的苦難中走出來，或多或少，都會對人族存有怨恨之心。

實在正常。

可倘若再這樣下去，海國和人族無法達成一個合理的協議，世道……真會亂的。

眸中凝出深深淺淺的嘆息，宿修心想， 她這個時候離開也好，接下來兩族恐是又要起大戰，她走了……就看不到這些殺戮和血腥了。

他知道她最心軟，從來都看不得這些的。

畢竟，她是心懷天下的蘇煙皇後。

可她也是夜心，他的夜心，他捧在手心上寵著的少女。

我等你，夜心。

等你恢復記憶，等你加冕而歸。

屆時，不論迎接我的是怎樣的結果，我都……坦然接受。

絕不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