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劍氣為零
小說: 浮雲流水十年間 作者:酒纸画白 字數:4952 更新時間:2020-01-04 17:26:51
這個人……
許風流扶著門框,愣怔在當場。
淡粉的梅花樹下,那人手持梅枝,於鼻尖輕嗅,雪後,夕陽的餘暉打在他俊秀的眉梢,雙目閉闔,長睫微閃,薄唇微翹,神色淡然,一身桃粉漸變長衫,上頭青線勾葉,白線穿蘭,自長衫左擺延至右擺,頗具特色。
許風流從未見過男子穿這等顏色的衣服,更何況還在衣擺綉蘭。
「你來了。」趙靈歆放開梅枝,睜開雙眼,轉身向許風流看去。
「嗯。」許風流輕聲道,也不知道趙靈歆聽見了沒有。
許風流依舊扶著門框立定看他,趙靈歆未動,站在梅花樹下,迎上許風流的目光。兩人沉默對視著,空氣既不緊張也不凝重,淡淡的梅香流動在兩人之間。
許風流開始欣賞起了趙靈歆的那雙眼睛。
一雙純凈而邪魅的鳳眼,不似富家子弟的輕佻,不似江湖俠士的深沉,不似天涯劍客凌厲,卻似無情還有情,暗喻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愫。
能讓人一眼看穿心緒的雙眼,藏不住心情;能不被人一眼看穿的雙眼,藏得住心情,也隱匿了心緒。
許風流從來不是能夠一眼望穿他人心情的人,自然是看不出趙靈歆眼底那淡的幾乎為零的憂傷。
趙靈歆從來不是個喜歡從眼神泄露心緒的人,所以他喜歡從他人的雙眸中獲取情報。就好比此刻,他能斷定,許風流的怔愣,是因為自己方才的樣子。
趙靈歆從不故意藏住舉止投足間流露的雅氣,這是他貴為流雲軒軒主與生俱來的氣質,無需藏。
許風流收回目光。
趙靈歆唇角微揚,雙目含笑迎了上去。
「怎麼一直站著不動了?累了?」
「景色迷人。」許風流笑道。
許風流抬腳踏進門內,在趙靈歆柔軟的目光下,坐到了梅樹旁的石桌前。
「軒主方才的樣子若讓女兒家看去,可是要叫她們淚濕無數夢枕呢。」許風流說笑道,身上的傷一好起來,他整個人便又恢復了一慣風流不羈的模樣。
反正只是口頭上佔了些便宜與好處,別人不虧什麼,他自己也不少什麼。
這等散逸的日子,可不是多少男子的夢寐以求的生活嗎?他只是幸運地實現了他們的美夢,過了些天沒心沒肺的日子,管著別人怎麼說,怎麼想嗎?
呵!這世上的事啊,還不是解決了一件,又來一件,就像個無底洞,深不見底,叫人沒完沒了地往下落,腳不著地,始終心不踏實。
「我這麼俊俏的嗎?」趙靈歆笑笑,倒了杯綠茶出來,送到許風流唇邊。
許風流清晰可見,從杯子里冒出的裊裊白煙。
「喲,還是熱乎乎的茶?」許風流驚訝地看了一眼趙靈歆,將茶接過來,嘗了一口,眉心一緊,雙眼泛出精光,看定趙靈歆,興奮道,「這可是碧枳山上的綠枝茶?」
「不錯。」趙靈歆掩不住眼中的讚賞之意,問,「你是如何識得的呢?初嘗者,一般皆會誤認為這是鳳城的碧靈茶,你倒是分的清楚。」
眼見許風流這般喜氣在臉的樣子,完全是對這兩種茶瞭然於胸。趙靈歆不戳破,卻也是好奇許風流究竟如何一口便能分出二茶的。
鳳城的碧靈茶,瑃輝的綠枝茶,也算是風靡風櫻國的兩種上等茶了,他一直都分的不太清楚。在一般人眼裡,他或許是個角色,但觀照許風流這樣的好手,他應該差的遠了。
「說來亦不是什麼大秘密,」許風流又喝了一口綠枝茶,含在嘴裡細細品味。
「初甘後苦,這大概是綠枝不同於其他茶的一個重要因素吧。然而這並不是區分綠枝與碧靈的關鍵因素。」
許風流細細感受殘留在唇齒間的清爽酸澀,夾雜著薄荷的清爽,連帶著青梅的酸澀,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夠像冬學鳴一樣,把無法表達出的茶味,說的那樣到位,而又讓人記憶深刻了。
趙靈歆看著一臉享受而又福祉的許風流,用著淡淡的帶著磁性的聲音問道,「話未說完,卻是一臉陶醉於茶中。可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
許風流放下杯子,側坐著看向西邊,道「綠枝有著碧靈沒有的一種獨特的味道,這點甚至是綠枝區別於其他茶的一個關鍵因素……」
一如那日的時間,夕陽將落不落,三兩梅花於眼前飄零,似乎要將人迷醉在這一方狹小的天地里。
許風流道,「綠枝的裊裊酸澀,像是他鄉思歸時心尖的一點顫抖,歸來時心頭的那一抹悸動……」
只是好景易再現,故人難再得。紅頭村前摘紅豆,相思樹前說相思,梨花巷口月西斜,他鄉最怕遇故知。
趙靈歆點點頭,順著許風流的目光看向西天的那一抹殘陽。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許風流此刻的思念溢於言表,趙靈歆自是不再多言,亦不會多言。他或許理解那種感受,又或許他是在感受許風流的感受。
這個叫他在五年前便掛心的男子,此刻猶如一尊雕像,只是用迷戀而溫柔的目光看向西方的天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任何物入得了他的雙眸。如果要大方一點的話,趙靈歆想,此刻在他身邊的,將他的模樣與心情收在眼底的,這天下,唯有他趙靈歆一個人!
趙靈歆又給許風流斟了一杯茶,許風流回過神來,目光與趙靈歆相撞,心底突然像是被牽出了某種心緒,塞的他一時之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趙靈歆移開目光,眉眼含笑道,「喝完了,我們去溫泉。」
「嗯。」許風流點點頭,慢條斯理地把一杯茶喝了。
兩人起身,許風流跟在趙靈歆身後。趙靈歆引著許風流來到一處山洞,轉身道,「你身上表面的傷口雖然已經結痂轉好,但是內傷依舊,如此下去,你可能無法再使用劍術了。」
「嗯。」許風流低聲應了一聲。這個真相很殘酷,但好歹他做的最壞的打算也就是,今後再不能使劍了。
許風流打量著山洞裡的一切,有床有衣,還有一些生活用品。足夠避難避險走投無路的人,生活一月有餘。
只是沒有吃的……
「這裡似乎常有人住?」許風流轉移了話題。他對自己的傷勢自然是或多或少知曉一些的,『許風流許大俠』去掉後三個字,他也只是個尋常人,顧不得太多東西。
趙靈歆轉過身,微笑道「何以見得?這裡沒有食物,沒有食物,人就無法在此生存。」
許風流再次環視洞內一圈,確認洞內亦無其他可以食用的東西,他道「除了食物,這裡什麼都有了,甚至還有爐子和鍋。這裡是個練功的好地方,卻不是個吃飯的好地方。」
趙靈歆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許風流說的不錯。這裡的確是他用來練功的地方,只是偶爾忘了吃飯,送來的飯冷了,自然是要熱一熱的。
「你餓了?」趙靈歆問。
「那倒是沒有,在下只是好奇軒主怎會選在此處,要知道山之上才是修鍊的好去處。」
「此處自然有此處的好處。」趙靈歆打開機關,引著許風流進入洞之深處。
兩人站定在一眼沽沽冒著熱氣的溫泉前,許風流這才明白,趙靈歆選擇此處的原因。
熱氣縈繞,藥香沁心。這樣的溫泉,真是不可多得的。
趙靈歆看向許風流道「三尺深,七尺寬,七尺長,這個小泉,是師父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我從未讓其他人靠近過,所以江湖人皆不知我流雲軒有這樣的寶泉。這小泉被師父放了幾百種草藥,常年浸泡者,可抗百毒,修鍊之人在此,還可引山上純凈的靈氣入體內修鍊,功力倍增。」
許風流稱讚道「如此妙處,也非流乙老人不可尋得啊!」
趙靈歆笑道「風流,我此番引你前來,可不是為了要聽你誇我師父的。」趙靈歆一邊解衣,一邊笑著催道「你內傷未痊癒,還不快點脫衣服入泉泡一泡。」
「那便多謝軒主了!」許風流亦是個識貨之人,有如此好的藥泉不泡,豈不浪費。身上之傷,從未痊癒過,自那一次與夢幻櫻在樹前交手時,便落下了病根,那畫中春之毒,雖不致死,卻叫他內息錯亂,與人交手時至多使上一半的內力。他屢次過度運力,內息早已變得像無頭緒的繩線一樣,錯綜複雜,理不清。
許風流褪衣入泉,瞧見趙靈歆已經雙目閉闔,打坐的姿態運氣走脈,自己便也閉了雙目,緩緩運功療傷。
氣轉一小周天,卻與體內所凝練成的劍氣怎麼也融不到一起去,許風流耐心引導,面額急的出汗,卻始終不見好轉,甚至一點作用也沒有。
照此下去,他的星眸劍術果真是要廢了,再也用不起來了。許風流不甘心地再次運力,這次他以體內的劍氣去碰撞體內的真氣,試圖由內而外突破,結果兩氣相撞,惹起他的肺腑一陣劇痛。許風流只得中途匆忙收手,以真氣由外入內護住心脈。
趙靈歆佯裝閉目養神,也只是怕許風流多想。眼下見他,面額汗水涔涔,方才又急急收手引真氣由外而內灌入心間。趙靈歆料他定是不能自顧了,便顧不得許風流是否會多想,向前兩步,將人擁在懷裡,一手自背後運氣引導他體內的劍氣遠離真氣,一手自胸前運氣護住他的心脈。
兩人維持了半個時辰,許風流突然抓住趙靈歆的手,睜開雙眼害怕道,「不,不要!」
趙靈歆迎上許風流淚濕的雙眸,淡淡道,「我明白你的心情,讓你來選,你寧願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要留著你體內的劍氣;但讓我來選,我寧願你不會劍術,不做許大俠,只做一個安然閑適的許風流。」
許風流緊緊抓著趙靈歆的手臂,顫抖著抬起頭看向趙靈歆,哀求道,「趙靈歆,不要!這是我的事,我有權利自己做主。」
趙靈歆看定許風流那雙毫不退讓的鳳眼,原本波瀾不驚的雙眸里忽然閃現出一絲強勢的力量,趙靈歆冷冷道,「你若恨我,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能安然地活著。風流,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不管以前你是誰的,但從此以後,你也只能是我的,你的命也只能我的!」
許風流的臉上染上了連他自己也沒有感覺到的紅,他看著面前的人,腦中一陣空白,也許就是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說話的那一瞬間,趙靈歆攫住他的雙唇,在他背後的真氣突然強大起來。
趙靈歆給的吻很激-烈,一如他給的那很強大的真氣。許風流體內的劍氣就是在那一個漫長的恍如隔世吻中消失殆盡的。
趙靈歆伸手劃過許風流的眼角,把他抱在懷裡,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還記得冬學鳴大婚的那一天嗎?你只是作為他的伴郎,卻喝的比新郎還多,那晚你喝醉了,纏著我,口中直呼冬學鳴。你撩-撥了我,舒服了自己,安穩地睡去,把我撂在一旁。」
「告訴我,你還記得嗎?」趙靈歆含-住許風流的耳垂,輕輕嚙咬,「風流,告訴我?」
「是,是你?那天晚上的人是你?」許風流質疑地瞪大了雙眼。那的確就是他害死了冬學鳴!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他不會待在冬府不肯走,不會還心存希望,以為冬學鳴愛自己。本來扮完新郎的伴郎,他就決心離開冬府,遠走他鄉,不再回來的……
「呵呵……」許風流痴笑了兩聲,垂下雙眸,喃喃道「如此說來,的確是我害死了他,的確是我害死了他,的確是我,的確是我啊……哈哈……哈哈哈……」
「風流?」趙靈歆不明所以地抱緊許風流,「你果然是記得的,雖說我不知魔教與冬學鳴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口氣殺了他全家,但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你至今仍然愛著他,愧疚於他……」
「愛?愧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嗚嗚……」許風流看向趙靈歆,笑聲從一開始的低沉無奈愈發高昂不止,最後竟變成了破音的抽泣。
「許風流,」趙靈歆捧著許風流哭花了的臉,低沉地厲聲道「你以為我憑什麼要救你?『許風流許大俠』這六個字,在我看來,還不如『許風流』這三個字重要。若不是你,『許風流』這三個字,也什麼都不是!」
「風流,我會為你報仇的!」
許風流閉上雙眼之前,眼見的也就是那一池藥水,還有趙靈歆那句無關痛癢的話。
許風流這個時候,還沒有想過以後,他只知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
南風無雪,風南如春。
暙輝的天氣,就如人們說的那樣,晴朗的讓人分不清春夏秋冬。暙輝無雪的說法,應該是真的罷。寄居在流雲軒這些日子,未曾瞧見一絲雪的痕跡。這倒讓許風流覺得自己那日醒來時看到的雪,可能是在夢裡的。
許風流把書倒放在桌上,起身到外面,隨手拾起落在窗檯上的一片紅葉,放在眼前細細觀察。
睹物思人,看見那樣東西,就會想起那個人。
許風流拿著紅葉走回屋子,把紅葉夾在方才看到的那一頁作為書籤。這個法子,是冬學鳴教他的。他本不喜歡在書里亂放東西,覺得那樣會把書弄髒。許風流雖不是惜書如命之人,卻也是個愛書潔書之人。
許風流把紅葉夾在書中,合了書,又檢查似的拿手胡亂翻著書,待手落定在有紅葉的那一頁,嘴角這才彎出一個滿意的弧度。
趙靈歆不同意他離開,又不讓他幫著軒內做事。許風流的日子自然是悠閑的,但也是無聊的。前些個日子,他想起冬曲柳,便寫了封信,托信鴿寄於他,估算著時間,信鴿今日也該到時櫻軒了。如果冬曲柳看見了,不出五日,他便能收到小柳兒的回信。
只是冬曲柳的回信,許風流覺得自己多半是收不到了。他在信中提及自己已經浪跡江湖,四處野遊去了。冬曲柳再是聰明,也算不到他能游至何處。
許風流看了看屋子,自己本就是趙靈歆所救來的,自然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的,也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帶走的。
這間裝飾華貴的屋子,古玩畫扇,錦屏絲綢……值錢的有價值的東西,能挑出許多。只是,許風流知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自己不貪也不愛,沒有理由收下。趙靈歆上次說如果一定要走,就在屋裡挑十樣值錢有價值的東西帶走。
許風流做不到,所以他沒走成。
許風流緊了緊雙手,決定再去與趙靈歆請辭。許風流決定了,如果這一次趙靈歆還是不同意,他硬打,也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