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寧把那道士領到了戲園子那，卸下綉紅的鐵鎖，裡頭鶯燕啼叫著：「粉麝脂香未足猜，芬芳都讓謝家才。隔簾誤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

「這曲兒唱得真好。」玄德道。

鐵鎖撞到木門，長寧回頭看他：「有曲兒？」

「……」

突然，那條陰濕的小道傳來溫潤如玉的軟嗓，道士身後，長衫青年開口詢問他，道：「此地是何？」

「你壽已終，何故至此？」

「正月十八，黃道吉日，適聞有紅白喜事，遂尋湊個熱鬧來討彩頭。」

「怕是人家的喜事定不希望你來晦氣。」

「……」

「道長！道長——周圍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長寧像頭受驚的鹿。玄德恍惚地揉著眉頭，趕忙回道：「無妨，先領我到裡頭瞧瞧，這地兒的確甚是陰邪。」

說罷，玄德先是一步上前推攘開破敗的朱門。

大地一片雪茫幹凈得很。

他環顧四周，看向雪地里那臉白得跟地上雪似的人兒，那人捏著梅枝，垂睫，細聲地唱著：「…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旁的是那人的學徒，嗓子亮堂。

「…旦角，這是何曲？」學徒替師父披上一件棉衣，「為何師父最喜唱這段？」

「那人講，這段唱來最好。」

那忠善的學徒頓時抽噎起來，滿眼心疼地看著師父咳出血來，比那梅還要艷，輕道：「最好是最好…我唱出來便是啞公雞叫嗓，本該就是花旦唱的。花旦是女人，唱出來便是最好，我不是女人，我唱便是不好。」

「師父…師父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戲骨，分明是他不識抬舉哪裡是師父不好？」那人頓時咳得更急了，悲涼地看著滲紅白娟的鮮血，頓時悲天憫人起來：「我該死了。」

「佛祖慈悲，定庇護師父長命百歲，喜樂長寧！」

那人攥著的白娟妖艷的血紅，好似那枝落地的艷梅。他伸出那手在空中遠遠地描繪著誰人的眉目，闔著眼，淚水順頰而下：「…可惜他偏不慈悲了我一人。」

「可惜阿，可惜…」

「道長！道長——你看那裡做何？」突然，鶯燕啼叫再次叫回出神的玄德，他怔怔地看向軟著酒窩的長寧，回道：「沒事…這地兒景還真是美。」

長寧笑到：「我帶你過去看看。」

院內粉牆環護，甬路相銜。壁頭抱廈上懸「快歲三友」匾額。

有一白石板跨在溪芳竅上，可達對岸。饒是長寧那輕巧舊木倒還是吱嘎地響，玄德踏上去，就是彈簧按擰的胡亂，其間花團錦簇，泉水剔透，對岸就是戲台。

戲台四面皆是鏤空花紋木板，連幕上的邊角都細得很。頓時，玄德猛然記起上一回的事情，原先長寧唱戲時這戲台蹋去就傷了腿腳，這處後來加上了粗製的厚塊木板。

那年雪大得很，傷腿的長寧帶了湯圓來找他。

「道…道長，你別不要長寧——」那裹得單薄的長寧細聲叫著，他以為是春來了，不然那裡像貓兒那般的哀唱。長寧整整在雪裡睡了一宿，命救回來，但真成瘸了。

他看著笑起來還有倆個軟梨渦的長寧，突然開口：「你這檯子，不緊實，早換了吧。」

長寧低頭踏著還算牢固的木台，回道：「曉得了。」話語剛落，木台轟然塌陷。玄德趕忙飛身，一把摟住長寧跳到空地，他墩身看向木板折進雙腿的長寧，看著他呼疼起來強，頓時緊張起來：「長寧…長寧！」立即起身尋醫。

等上好藥膏長寧便瘸著一條腿，靠著木桌像兔子似的跳向玄德。未料那道長竟蹲身向他，道：「我背你回家。」頓時，長寧一愣，試探地道：「不是梨園？」

「那地方空得陰邪，你沒個能照顧你的。」道士說著，看著僵直的長寧。

「道長，我沒有家，我是從春樓里賣到梨園的。春樓的老闆嫌我是男身還不好看，一直叫我洗碗端飯，不拿我飽飯，我想著偷跑，撞到師父。我在春樓學過掐嗓唱戲，再看我可憐，就收我做學徒。唱戲的，也有做皮肉買賣的。我雖然不是兔兒爺，但聽戲的客人還當我是個動物。」

玄德再次叫他上自己背來，長寧搖頭，頓時道長皺起眉頭來：「過來，你過來。」長寧倔脾氣地不動，玄德上前一把將他橫抱起來，道：「我說不回梨園，回家。」

「我是從春樓賣到——」玄德厲聲，道：「你再叫嚷，我就把你從梨園買過來跟我學道學卦！你同我講這些是何意，我難道會嫌你不成？這段時間便是我照顧你。要吃面嗎，等會尋個地兒吃些東西，我問你呢，長寧。」

「都好的…我什麼都吃，很好養。」長寧耳根紅起來。

玄德給他要來碗陽春麵，自己端著芝麻湯圓。倆人沒有一句交談，各自吃各自的碗裡頭的。

「道長，你好好哦。」長寧吃完碗里的，突然抬頭，看著道長儘是仰慕欽佩的情感。玄德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小二說：「他還要再來一碗。」

長寧頓時打住，臉上的緋紅還沒有消下來：「別！我飽了…道長，很愛吃湯圓嗎？」玄德嗯了一聲，頓時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到了客棧長寧還在不停嘮嗑著呢。

長寧說他早就想認識道長了，總算得償所願。他說他沒家，道長這一出真是讓他眼淚都差點掉了，他還說他最不喜歡下雪天，很冷，他更愛躲在被窩裡打盹兒。說了很多，玄德什麼都沒聽進去，就是記得長寧那可愛的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