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道衍翻轉著看自己的手笑言，然後徐徐跟上前面那個略顯單薄卻挺得很直的身影，喊了兩聲，「小道士，小道士，真聽不見啊？」看來不僅是身體變成了幽靈，連聲音也被屏蔽了。

越往深處走妖氣便越重，到後面甚至出現了宛如濃霧般的瘴氣，「璞瑜」以袖遮面，不忘叮囑身邊的空氣多加小心，以至於後面慢慢踱步而行的道衍也跟著下意識捂住口鼻，回過頭來放下手一陣無語，他都成幽靈了還用得著捂？

「再往前走妖精可就吃人了。」道衍百無聊賴，在旁邊低聲提醒，雖然知道他聽不見，卻還是忍不住開口阻止，總覺得一顆心懸著放不下來，即便知道自己面前的是個假貨，也依舊無法坐視不理，再超然絕世的天賦，在眾妖圍困之下也定然險象環生，若這其中還有修為不低的精怪為首，那便更是九死一生。

道衍停下腳步驀地愣住，他歷劫歸天至今已有九十二載，葉曇清同他隨口提起過，說小道士等了他九十餘年，正巧小道士如今看上去是二十左右的年紀，莫非是這個時候……，一口氣瞬間堵在胸口，悶得如同壓了塊千斤巨石，呼吸間的微微起伏也能感到一點不知由來的刺痛。

他一直以為，葉曇清之所以將這小道士帶到他面前，是因他死後對自己念念不忘，所以徘徊不去，如今看來，莫非連他的死也和自己有著脫不開的幹系？連道衍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最開始將幻境一切都視作虛無的他，竟也開始將眼前的景象往自己身上套，不再計較眼前是否虛幻，只權當一切真實，儘管這份真實的指向將他變成了沾染鮮血的劊子手。

像是在印證他的猜測，「璞瑜」面前的形式也變得嚴峻起來，那身幹凈的素衣不知何時添了幾道劃口，浸染上暗色的紅，清秀白凈的臉上也多了兩處傷痕，薄唇緊呡成一線再看不出酒窩的痕跡，眉心也鎖成深深的壑。

「小心！」道衍想上前挽住拄劍沉膝的「璞瑜」，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某隻妖物從他身體穿過又給了那已經快要力竭的人一擊，他什麼都做不了，不管是剛才還是現在。

豺狼的對敵人和獵物都從不會留半分情面，咬斷咽喉，品嚐潺潺流出的血液的紅熱腥甜，劃開失敗者的皮肉，看著原本靈氣充盈的脈絡漸漸變得死寂幹柴，再開膛破肚不遺餘力的啃食每一塊肌膚，這些毫無保留的全部落入某位神明的眼中，將他的雙眼染得赤紅，他已經不想釐清到底眼前之境是偽造的虛妄，還是他才是闖入這莫名其妙場景里的唯一不真實者，不論哪一種，眼前的一切，都犯了他的大忌。

透明身軀里的神力隨主人開始變得狂躁，甚至讓整個幻境開始有一絲扭曲，而面前的豺狼還在毫無所覺的享受著戰利品，那副殘軀只有頭顱還是完好，雙眼睜得很大，然後緩緩轉動著看往神明的方向，道衍一下子僵住，林間拂過細風，溫柔的聲音傳到他耳邊，幾乎像有人附在他的耳畔，有些委屈，問道：「小衍，你怎麼不救我啊？」

道衍回過神，面前的一切太過詭譎，連見慣死靈妖鬼的他也有些汗毛倒豎，當然不是嚇的，只是……太過在意，至於在意的是什麼，他暫時還沒想明白，是不忍那笑容可愛的小道士落得如此下場？還是害怕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是自己？

道衍張了張唇，卻沒來得及說出什麼，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回到了原點，正倚在那株落英繽紛的桃樹下，好像剛才看見的一切都不過是他打盹兒做了個夢，但如果是夢的話，他也深知自己還沒醒，身後這棵，該是青柏。

「小衍。」

道衍聞聲回頭，「璞瑜」正朝他過來，笑出了兩個可愛的酒窩，只是額頭上流下的血一直滴到下頜，讓那本該可愛的笑變得可怖起來，脖子缺了一大塊，靠頸骨連著一點皮肉撐著，整個上半身大部分都是白骨，掛著宛如破布拼接而成的衣服，卻依舊擋不住裡面殘缺的爛肉，和僅剩半截肋骨護住的可憐心口，身後還是背著那柄桃木劍，但因染上了血和塵土而變得臟污不堪。

「小衍，前面便是小泉山，雖妖邪眾多，但你我一起，定不會有事的。」「璞瑜」走到他面前自顧說著。

又是這句話……，道衍眼睛有些充血，掩在袖下的拳捏得緊的不像話，朝面前白骨道：「我不去。」

「璞瑜」笑得更深了，但眼眶裡卻流下兩道血淚，「你前日說喜歡我，是不是假的啊？」

「我愛他，卻不是你。」道衍脫口答道，等說出來口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答案好像沒過腦子。

然而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他的話面前的白骨都當做了耳旁風，只是用一雙流血的眼瞳死死盯著他，質問道：「明明是你，是你要來的，我都為你死過一次了，你怎麼還敢說不是……。」

道衍沒搭理他，反問道：「你說等下山，要告訴我一件事，是什麼？」

「呵呵呵……。」白骨埋頭笑了，復又抬頭看向他，目光怨毒，道：「神君大人，你永遠也別想知道了……。你不是想出去嗎？我告訴你，出去的辦法，那就是……殺了我。」

隨著最後三個字，眼前的白骨迅速復原，直至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眼前的人又變成了最開始那副樣子，正微微抬頭笑看著他，連目光也變得溫柔澄澈，彷彿一潭清池，安靜柔和，臉上兩個酒窩不深不淺，唇邊的弧度也是正好，在那張清秀幹凈的臉上顯得越發可愛，但說出的話卻宛如刀鋒刺人心臟，「小衍，殺了我就可……。」

「璞瑜」瞬間睜大了眸，緩緩低頭看著刺進自己心臟那截桃花枝條，周圍的景物再一次扭曲模糊起來，清涼的風變得炙熱，腳下柔軟的細草也變成幹涸的黃土，樹木蔥蘢的假象終於褪去，讓人窺見滿是幹枝枯木的真實，那截刺入心臟的桃枝也卸下偽裝變成一截幹癟的青柏，「璞瑜」低聲笑著漸漸消散，最後一刻將下頜抵在雲挽風了道衍肩上，眼神純真，側頭在他耳邊問道：「你其實根本不喜歡他吧？」

「不喜歡？」道衍小聲重複著這個問題，待一切恢復原狀，才擰緊了眉自答道：「說不定……挺喜歡。」否則看見「璞瑜」被殺時他不至於失了理智，剛才也不會下意識答出個愛字，至於他能看著那張臉毫不猶豫的下手，原因竟也是覺得……不配，那妖物怎配偽裝成他的模樣，那是對小道士的侮辱。

但這份喜歡伴隨的是他失去的記憶，如果深愛，他又怎會允許自己忘記，莫非其中另有隱情？他歷劫重歸是被雲挽風帶上去的，一回天界便去處理了一場妖亂，而期間雲挽風並未向他提起過有關記憶的事，或許……有什麼遺漏之處？待此次回返天界，不如再找那傢伙問問。